这茴香豆在东洋也是藤野喜欢的家常小菜,但那都是从中国或许就是这里运过去的,过洋隔海,在路上耽搁甚多,到得自家的餐桌上早已失去了新鲜的口味。而且,藤野明白,这超市里的东西往往鱼龙混杂,来路很难说得清楚,何况中国人很是滑头,虽然袋子上写的是“鲁镇特产,咸亨精制”,但里面装的不一定都是咸亨煮出来的豆,此番有幸亲临茴香豆的故乡,何不见识见识正宗美食,饱一饱口福,料想这新鲜的地帮风味,肯定好过在东洋超市里买的货色。因此,自从踏上鲁镇这片热土之时,藤野便思想着吃茴香豆,可玩了几天,太爷们安排的都是高档的生猛海鲜和大鱼大肉之类的吃食,藤野实在吃得有些腻了,将要离开鲁镇的最后一天,一心想到咸亨去“米西米西”正宗新鲜的茴香豆。
这天早餐过后,藤野便很是恳切地对陪同的跟班说道:“当年鲁迅先生在东京念书之时,很是推崇咸亨酒店,几次和我提起,说是他当年也是常去那里小酌,此次有幸到得贵县,无论如何要去咸亨吃一顿饭,踏一踏鲁迅的足迹,以慰对先生的怀念之情,也算是我祖孙二人不虚此行。”冯县令的跟班听了,连忙点头应道:“先生所言极是、极是,待我等请了太尊的示,马上安排前去,马上。”说罢,一个跟班赶忙去禀报太爷,冯县令一听:这个日本夫子这等懂礼貌,念旧情,他心里很是感动,吩咐立马前去安排,中午他和手下的几位官人也一并赶来作陪。
于是,这天的午餐便从盛世豪门的贵宾厅改到了咸亨大酒店。
众所周知,这咸亨是鲁镇乃至全国的一处久负盛名的老店,原是当地的一家富商所开,楼高店大,一进几堂,为旧时全城最具规模的酒馆。这么多年来,咸亨经营的都是当地的酒水和吃食,尤以绍兴黄酒和茴香豆最为有名。
这黄酒的制作也不知起于何时,在江浙一带流传已久,民间多数人家亦可自造。先将糙米蒸煮成饭,拌上适量的酒粬,入瓮窖藏发酵,酿成酒浆,再每隔几日兑一次冷透的开水,经过一个多月细心的照管,米粒熟化,榨干糟粕,便是醇美的老酒。因其晶莹清亮,色带微黄,故曰黄酒。这黄酒乃上好的江南糙米和清澈的山、河之水做成,原料都是当地的天然之物,香味浓郁,口感淡纯,且有滋补健身之效,历来为当地百姓所深爱。而咸亨的黄酒都是自家专门的师傅精心秘制,有一套独特的诀窍,做出来的酒水又比寻常百姓家自造的好了许多。这咸亨以自制的黄酒和茴香豆为招牌,苦心的经营,细细的打理,弄得颇有一番特色,开业不久便声名远播,遂成鲁镇最热闹的所在之一。
当初开店的人之所以取“咸亨”二字,也是别有一番苦心。因这酒店的定位以面向寻常百姓为主,酒菜的原料都是来源于当地的平常东西,价钱不贵,但制作很是独到,翻出来的花式品种繁多,口味也各有特色,除了茴香豆、盐炒花生米、炝鲜笋、猪头肉等家常菜蔬外,火腿、肴肉、桂花糟鸭、葱爆鲈鱼、三鲜烩海参等当地的菜肴应有尽有,贵贱咸宜,丰俭随意,价格也是公道合理。想要打打牙祭的乡民,进得店来筛一碗黄酒,要几盘小菜就吃得兴高采烈。即便是太爷、富绅等有头有脸的人来,厨房里鱼皮、鱼肚、海参乃至上等的野味之类也是点啥有啥,满足的供应。因此无论是普通的百姓还是有钱的富人,都可来此饱享口福。因其生意活络,特色鲜明,经营诚信,再加上店堂宽敞,这咸亨酒楼自前清时开张以来,一直广受欢迎。早年,不仅孔乙己、阿Q喜欢去赊账,附近府县的府尊、太爷等一干的官绅名流也是“有请定当此处来,逢吃必到老咸亨”。各路的食客时常在此邀友聚会,赴宴作乐,就连当了教授的大文豪鲁迅先生也曾光顾过好几次。只不过他们回回是坐在上面的包厢里,而孔乙己、阿Q之流总是在外间的大厅,甚而是站在柜台旁边的。
咸亨各代的掌柜,始终不渝地恪守着:“和气生财,本分得益,贫富无欺,诚信经营,另丢银子,不丢牌子。”的家训和治店格言,传承祖制,小心呵护,使得咸亨酒店的兴旺与盛名延续了几十年,直到后来私产归公之后,才由官府接管,继续的经营,但老黄酒和茴香豆依然以不变的面孔伴随着咸亨度过了沧桑的岁月。
可自从受未庄的风暴冲击之后,老咸亨同样历经了一场般涅之变,使得这百年的老字号不得不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和面孔,而走进了新潮的行列。
此番变化,须从福建商人阚世贵身上说起。
福建乃是南闽之地,临海而居,与发达的南洋最为接近,故南闽之人向来有着外游的胆子,无论是穷得走投无路,还是想要寻钱发财,都喜欢到外面去闯荡世界。自从大量开埠通商之后,南疆一带率先西风劲吹,新潮迭起,臣民的思想更加的开化,以商强国渐成大势。这阚世贵原本也在当地经营着个小吃买卖,所营多是包儿馒头,充其量也只是个家庭商户,但因一直以做小生意为业,经商理财的头脑和投机倒把的本事练得比别人更胜了一筹。时局初开之际,阚世贵率先感到机会来临,便想闻风而动,做一个先富的表率,悉心考察了一番,发觉内地之人既胆小怕事,又保守短见,经商贩卖,投机倒把的本事远远不及南闽,且信息迟钝,愚蒙尚未根除,许多发财致富的机会视而不见,只要我等领先一步杀往内地,略施些手腕,必能捞个大大的潮头。不久,阚世贵便邀了几个当地的朋友结伙而行,开始了内地淘金之旅,七拐八弯,来到了绍兴的鲁镇。
其时,新风乍起,百业始兴,这鲁镇因率先得到未庄的新法真传,亦忙着革故鼎新,县府开始分批变卖公产,鼓励私营,官府的计划之中除了县府的衙门,所有官家名下的行当、资产都在变卖和解散之列,而首推的就是工商产业,这老咸亨自然名列其中。正如阚世贵所料,内地之人生性谨小慎微,绍兴当地除了未庄的王胡、阿Q等很少几个率先觉醒的胆大之人外,众人不是在怀疑诅咒,就是在犹豫观望之中,许多的产业无人问津。阚世贵到此淘宝,慧眼独具,看中了咸亨酒店的古老牌子和优越的市口,视察了几回,同几个乡谊商量商量,决定由他出面,合伙作价,把这咸亨的产业盘为己有。其时,绍兴的府衙刚在革新的劲头上,变卖公产兴致高涨。这阚世贵去商谈了两回,最终以五千两银子的本钱将咸亨酒店一应的资产全都盘了下来。声言在他手上,要把这老掉牙的古董按照外洋的式样大大改造一番,开个新潮的酒楼。
百年咸亨,好端端的公产,一夜落入不知底细的外乡人之手。鲁镇的坊间议论纷纷,有的说卖得贱了,光这咸亨的牌子就值好几千银子,官府的大人个个都是草包,不会算账,半卖半送,好好的店铺就这样给外头的骗子骗了去;也有的骂这外蛮的阚世贵不是好东西,居然到这里空手套白狼,捞横财来了;还有几个喜欢到咸亨聚饮,稍懂得些世面的地方绅士更是忧心忡忡,惋惜不已,他们觉得:虽然那洋人的玩意确有不少先进的地方,但吃饭总归各国有着各国的区别,我邦的鱼肉都要烧煮着吃,洋人拿生的就往嘴里塞,这是要拉肚子的;我邦吃饭向来是用筷子的,要学洋人用了刀叉岂不又要划破嘴唇,割坏舌头,故此,担心这咸亨若是真要照洋人的法子弄了起来,不仅会坏了吃饭的传统,糟蹋了这百年的品牌,还让百姓没了吃酒的去处。故此,众人都指责这卖公产、改酒店是作孽的荒唐之举。可平常百姓的非议阻碍不了大人的决策和远见,无论你怎么说三道四,官家有官家的一定之规,百姓们既无奈,又无理,更无力去阻止官府认为必须要办的事情,议论一阵以后,市井百姓只好静静地顺应大人们创造的潮流,看着经典的老咸亨如何地发展。
这阚世贵也确是个大胆的强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接手以后第二天就将店铺的资产质押给了钱庄,贷了万把两银子,请来了一帮装修的匠人,按着闽粤的风格和从电影里看来的外洋模式,把这百年老店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打造了一番。当年孔乙己吃茴香豆的宽敞大厅全都隔成了几个大小不等一的包间,大方桌和条凳也拉去做了柴火,桌凳碗筷全都是从闽粤一带采买来的时兴式样,关门歇业了四个多月之后,一个新世纪的“咸亨大酒店”便在几十个花篮的簇拥下闪亮登场。
经此一番嬗变,新开张的大酒店虽依然挂着咸亨的牌子,但里面实际的情形却与旧时的咸亨有着天壤之别。柜子上老腔老调的土菜土酒以及茴香豆、盐炒花生米这类乡下土肴一应被彻底地革了命,牌子上写的大多都是中西合璧的吃食,只有那猫尿一般的绍兴老酒还依旧和“人头马”摆在同一张柜台的角落里,但进来的新贵统统只要洋瓶子里的货色,那猫尿只是在食客们偶然想起“原生态”的时候,才被拿出来换换口味,也只是被当做健身的药饮而已。
尤其新潮的是,这崭新的咸亨除了酒菜有了大大的发展以外,里面还新增了泡脚、捏腿、喝茶的项目,做事的也全都是一式的美女靓妹,个个穿着蓝花布的旗袍,进进出出,走起路来一掀一掀的,白嫩的长腿晃得人心里发乱,楼上消闲的地方那些年轻的女人更是妖艳的肉麻。虽然初起一些绅士风度的顽固老客有些不习惯甚至不好意思,说这外头来的新掌柜纯粹是糊头大乱,糟蹋祖宗,规规矩矩的老店弄得花里胡哨,酒店不像酒店,窑子不像窑子。可绅士们说归说,新咸亨的生意却无可阻挡地大红大火起来。虽然那酒菜的价格比以前贵了无数,可太爷、举人、秀才,以及爆发了的孔乙己、阿Q、王胡等官绅名流到新咸亨的次数比以前多了许多,而且几乎每次都少不了捏脚的消费,阚世贵从饭桌上和脚盆里几头的赚钱,财源很是旺盛。
见了这些与吃饭不搭界的玩意弄得热火朝天,开了几十年酒店的老掌柜很是不明白,也看不惯,这天,终于忍不住去向那阚世贵去讨教了一番,阚老板告诉他:“这些泡脚捶腿的项目是让有钱的客人吃饱了饭消食玩耍的,乃是时下休闲的文化。”老头儿听了,茫然地“噢”了一声,愣在了那里。静歇了一会,老掌柜步履蹒跚地退出了咸亨的大门,抬头看看上面的匾额,一行老泪涌了出来。
总之,浴火重生后的新世纪老咸亨,除了匾额上那“咸亨”二字还是从前的读音未变,其余的早已面目全非。
四、茴香豆
远在东洋的藤野哪里知道咸亨酒店的这番变故,只以为还是鲁迅当年描绘的情形,里面还是地方特色的土菜土酒,只要老店还在,这茴香豆和老黄酒的传统招牌肯定是少不了的。因此藤野兴致勃勃,只等着去享用鲁镇独有的特产,若真个是口味独特的好,他还准备跟冯太尊讨要几袋,带回东洋送送亲朋好友。临近中午,藤野祖孙二人在荣太爷两个跟班的陪同下来到咸亨酒楼,接客的小姐把他们引进一间“东瀛之家”的小房子里。
这小房子乃老咸亨的“仁和厅”改制而成,不大不小的空间布置得别出心裁:墙壁上镶着松木原板,天花上吊着古典的宫灯,墙壁正当间挂着一幅穿着和服的女人图画,一扇隔着玻璃格栅门把内室一分为二,外间吃饭的地方摆着红木的圆桌,里间放着一张矮矮的四方茶桌,放着几只宜兴紫砂的小杯,周围铺了几块竹席,可供客人盘膝而坐,说是仿效东洋的榻榻米,看得出,这是主人特意为东洋的贵客或热爱东洋的中国贵客所预备的。
这“东瀛之家” 是咸亨最高档的包间之一,类似于此的还有“梦幻巴黎”、“釜山之约”、“俄罗斯之旅”、“加勒比港湾”等等。这些包厢的名字,都是阚世贵学着电影里的叫法亲自改定的,一应的摆设也是阚老板按照画上的式样布置的,桌椅盘碗、灯具壁挂,都竭力仿效外洋各国的风情格调,有中有外,交相辉映,差不多把八国联军的玩意都弄了出来。如此的布置,虽有些不伦不类,但当地的官人都赞不绝口,称其为:头脑开放的象征,国际友好的窗口。“东瀛之家”便是这象征和窗口的其中之一。
吃饭还早,藤野一行在一个穿和服的女子的导引下进得里间的小包间,几人推让了几句都各自盘腿坐下。虽然这包间里面并无“家”的感觉,也没有多少日本餐厅或茶馆的气息,但那画上穿和服的女人和门上的“东瀛”两个字藤野是认得的,见了大和民族的的女人相片被挂在这豪华的中国酒店里,他心下倒也有几分感动,小老头万没想到:在中国这小小的镇上,东洋的大日本竟被如此追捧,连古老酒店的房产似乎也有了日本的份子,这中日友好的真心厚谊大大的难得,想想当年天皇为抢掠东亚的财富,驯化中国的臣民,费心巴力动枪动炮用武力侵略,最后还吃了败仗,实在是大错特错。
两个跟班陪藤野祖孙在里面围着小台子喝了一会茶,未久,冯县令和衙门里的几位官人也一起到了,一阵寒暄和谦让之后,分宾主依次入席:正居中朝外是太尊,左首是藤野,右首是藤野的孙子小野十一郎,和太尊一同来的两个官人以及两个跟班也各自对号入座。屁股刚一坐定,穿兰花旗袍的女招待就把一本精致的菜谱拿给了太尊,太尊随手翻了几页,便满脸堆笑地递给了藤野。藤野接过菜单从头翻到尾,眯着双眼一行一行地看了又看,那上面澳洲的龙虾、法国的蜗牛、德国的汉堡、美国的土豆丝、韩国的泡菜和中国的海参等各国的菜肴、吃食都写得明明白白,就是不见茴香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