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十九年冬,天启国国城河池护城河上,冰川三里。
许是到了寒冰腊月,河池城内一片苍凉。街上,衣衫褴褛者,比比皆是。其中,老人、幼童居多。他们依偎在墙角,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冻得通红,有的地方皮肤龟裂,开始化脓长恶疮。一幅凄惨景象。
街旁商铺尽数关门,紧闭的门扉,透着股没落的味道。挂在门前的招牌,被寒风吹得直打着旋,如今主人已经离去,它们留在此处,就像是被遗弃的孩子,独玩于风中。
街上,已无人走动,一阵长风横亘而过,吹起地面上的尘土,肆意翻滚。
这个天启几十年的皇城,如今真的是萧条没落,与当初繁荣时相比,当真是大相径庭。
河池城外,通往南方云唐的道路上,不时,有马车扬长而去,留下身后的尘土,飞起,又落下。享受不到此等福禄的穷人,他们只能穿着厚实的粗布短袄,与寒风中,肩上背着衣物家当,还有吃食。所谓吃食,不过是几个冷硬的馍馍,想要走到云唐,这些如何能够,不过也是一步未停地朝云唐城而去。
路边,早已枯黄的草芥,在风中摇曳,有几处被大火焚烧过,露出黑沉沉的土地。这些都是老农人每年冬必做的事情,每逢冬欲尽春欲来时,农人便将路边荒草焚毁,好使来年春风过境时,长出新芽,重换生机。只是如今,焚的断断续续,样子就像是乞丐身穿的补丁外衫,很丑陋。
况且,如今旧草虽被焚烧,但是来年也是看不到它的新芽又长成了。大战在即,掌权人携着金银钱帛,逃难去了,留下空城一座。
因为河池即将变成北方希耳赤部落的城池,能走的臣民都已逃离,剩下的老弱病残依偎在寒风中,等死。
可以这么说,河池已是一座废城,空城。
皇城河池已到如此地步,国应是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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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天启三十六年时,天启已处在内忧外患之中。
当时国君骄奢淫逸,特喜爱美人,原本是每三年选一次秀女的惯例,被改成每一年选一次。也就是说,只要哪家女子达到及笄的年龄,长得秀美端庄,都逃过老皇帝色眯眯的眼睛。宫中的美人多了,争风吃醋之风,犹如一朝流水东去,一息停不下来。本就动荡的政局,加上**干政,朝堂上危机变得愈演愈烈。
这三年来,国家虽然存在着,实则是名存实亡。朝中大权早已旁落到皇后本家手中,所谓的天子,只不过是坐在朝堂上做着样子的傀儡,明黄色的龙袍穿在身上,已经不具以前的价值。
更值得一提的是,如今掌权人亦不是善类,竟然和老国君一个爱好,国之不国是迟早的事。
天启二十九年秋暮,北部希耳赤大举入侵天启边境,当时作为守关大将的袁宏宇誓死保卫,与敌人周旋了半月。正当双方虎视眈眈之时,朝廷急招而来,以莫须有的罪名,剥去袁宏宇大将军职务,并立刻押解回京。
大将军被判了罪,军队群龙无首,僵持半月之久的僵局,最终是以希耳赤大军入境结束,瞬时,天启国成为了俎上鱼肉,任人宰割,短短数十天,北方已有多数城池失手。
希耳赤入境,他们烧杀掠夺,手段毒辣,每占领一座城,城中尸身枕藉,惨象无法用言语说尽。
袁宏宇在归押途中,听闻北寇占据天启北方大量国土,朝廷内部又是四分五裂,因无法面对国之将覆,途经猎园,刎颈自杀。时年二十又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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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有希耳赤,南有薛姓紫宸国。
紫宸国近些年发展迅猛,早在两年前就有扩张之势。因当是时发生了**,朝堂上亦是算不上安稳,当时,文臣死伤无数,单单被流放的就有一千多人。其中最著名要数开国元老之子礼部侍郎献佛那一桩,从紫宸文综档案,可以晓谕,文综上这样写道:紫宸一十三年春,礼部侍郎方郁文献佛于太祖皇帝,因文书中撰有咒语,入狱,秋初斩于市。所涉者居千户,朝堂重员多数。
方郁文献佛案掀起朝堂风波,亦是朝堂动荡之主因。此案一拖将至一年,结案,**才算是了结。
**虽过,如今文臣地位却不比当年,朝堂上青一色的武将,大多尚武之人。几个被挤在堂角的文臣,低垂着头,几朝不置一言。
紫宸武官当道,尚武之官,自然有尚武之心。时过二载,紫宸国兴兵北上,采取的却是与希耳赤完全相反的策略,以劝为主,抚次之,最后才是用武力镇压。时至如今,天启国已是一盘散沙,加之民怨沸腾,又对希耳赤部族的烧杀掠夺闻风丧胆,天启国民更愿意归顺紫宸,所以紫宸并非多用武力,所过之城,皆收入囊中。
今次,紫宸大军主帅是三国闻名的常胜王,紫宸国国君薛德第五子,有“翩翩君子,武郎匠”之称的薛云宏。
他是武将中的另类,虽善武功,但更喜文治。他一直倡导文治武功,以文为主,武为辅。不过战场上,他却杀伐果断,外人看来,甚似冷血无情,实则,他将文治早已应用于无形,在他手下的军队,不偷不抢,不占良田,不占民居。本国百姓爱戴,四合八荒百姓都爱戴。
常胜王十五岁便立下军功,十八岁便担当紫宸主帅,善兵法,武略之功高著,曾多次以少胜多。
紫宸七年春,南方蛮夷率三万大军进犯渝水沟,常胜王带领五千骑,大破之。
紫宸八年冬,蛮夷再次进犯,常胜王以一千兵马,从侧包抄,又绕其后部,直捣军心,全歼蛮夷兵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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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池,天色沉沉,有雨雪迹象,有国之**之势。
果然,夜间就下起了鹅毛大雪,大雪翩飞,冷风习习,发出呼号的声响。街道上,有几只饿犬围于一窝,一同抢食着冻死在路边的乞丐尸身,它们立在雪中,头围拢于一处,身上的皮毛不时地颤抖着,不时地有犬吠龇牙声传入黑夜深处。
雪越下愈大,没多久,河池城已是素白一片,漫天雪花在冷风中打着旋,有将河池吞没于腹中的气象。
街道上,争食的几只饿犬三三两两的离去,雪地中,被啃食的尸身已不成人形,近旁亦是血迹斑驳,在银装中惨然可怖。
可是,没过多久,亦是什么也不见,没有犬爪印,不见刚才的尸身。这似老天的垂怜,实则更似无情的掩埋,掩埋了河池过去的所有人事。
天启皇宫中,莲雨宫。
一女子站在檐下,一身素白纱裙袄,与雪景中的白,相映于一体。她水亮的明眸望着漫天素雪,白皙的脸颊微红,若夏日香艳的荷花瓣。离她不远处的花坛中,有棵手肘粗的红梅,红梅已经绽放,红红的花朵,点缀在素雪中,亮目卓绝。
她慢慢地低下头,眼中却含有着愁绪,化解不去。她迈步于雪中,素色的鞋子深陷白雪中,数多雪渣挤进鞋内,一丝凉意漫过她的心口,冲淡心口处的麻木,她并没有停下来,走到梅树旁,腰板挺着笔直,与红梅相对而立。
久久凝望中,她伸出玉手抚摸一朵红梅花,手触及花瓣时,感觉到花瓣带给她的柔软。眸中汩汩柔情倾泻而出,嘴角处扬起一丝笑意。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触摸它了,虽然不舍,但是心中却有着开心。
她清楚的记得每一个寒冷的夜晚,红梅开放的时间,更记得这棵红梅移入院中的时间。因为这是她母妃死前,为她亲手植的。母妃希望她可以像红梅一样,屹立于寒风苦难中,度过劫期,憧憬着未来美好。
她想着,明天自己的苦难生活就将结束,早已厌倦的宫中生活,就将画上句号。她当开心才是。然而,心中却有些惆怅,母妃的心愿大抵是实现不了了,因为明天过后,就不在有她的影子。
这世上有太多的悲苦,她不想执迷,不想沉醉于其中。
人们艳羡的宫殿,对她来说,却是一个大大的牢笼,它里面充满的各式各样的争斗,各式各样的残酷。她在一场场的宫斗中,丢失了太多,身心早已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宫斗、嫉妒、冷漠、无情,一个一个的人的生命,在这偌大的宫殿中,呈现着这样的人生轨迹。然而,这些却是没有尽头。
她闭上眼睛,过往一切在脑海中,一遍一遍的上演,一幕一幕的发生,单单就没有母妃说过的未来。
是啊,没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