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墩是他在山东一个弥漫着刺鼻臭味的猪圈前发现的。它们比常见的门墩高出很多,最上面有狮子,四面石壁上雕刻着人物、树木、花草、山水等不同图案,一看就是官家用的。第一次看到它们时,他就不想走了。他蹲在猪圈门口,守着门墩端详、抚摸,好像突然读懂了它们的身世。 他说想买下这对门墩,但老农不卖,说是祖上传的。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但从那以后,他只要一有空,便会往山东跑,往那猪圈跑,时间长了,他也与老农混熟了,他又忍不住问:“你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不卖这对门墩?”老农这才告诉他:“打安了这对门墩,俺家的猪就从来没有生过病。” 听了老农的话,他就在村子里调查,他发现真是每家都有猪死,就那家的不得病。他喜欢这非同一般的门墩,因为他相信有些东西是看不见的,但又是看得见的。后来,他一有空就往山东跑,往那猪圈前跑。最后,他终于等到了那一天,老农说:“卖给你了,为看一门墩你这一趟趟往猪圈跑,真让俺觉得不落忍。”他喜出望外:“谢谢老哥,我就想看看有了它们,我这大猪会不会得病”。
门墩后的地下通道通向街心花园。赤峰道上很多小洋楼都有自己的地下通道,那是当时很必要的设施。现在,那个通道还通着,但因为下面有积水,他从来没走过。
八
有时候,他觉得人生就像那通道。一段段的。
他能恍惚看见自己在建国道小学宣传队里跳舞时的灵敏。他跳得好,因为跳舞,他得过好多上面印有毛主席像的奖状,老师甚至请他帮忙教其他同学跳舞。但在五年级,天津市歌舞团他没考上,因为他是资本家的后代。贫农家的孩子考上了,尽管没有他跳得好,但人家是贫农的后代。
他的小名叫“傻子”,奶奶起的。奶奶迷信,觉得傻子没人要,能留得住。从小他就不爱说话,不爱跟其他小孩一起玩,他爱跟奶奶玩,爱听奶奶讲义和团打洋人的故事,每次听到义和团在望海楼上掐口诀念咒,让着火的铜盆飞上天,他就咯咯咯地笑……照小学毕业照时,有个同学说,咱一会儿都撅着嘴照相,于是,他就噘着嘴。结果照片发下来,他发现所有人都在笑,就他撅着嘴。
刚上初中就停课了,每天他跟着别人上街看热闹,看人们坐在消防车上,带着外国人留下的那种消防盔互相武斗。
高中毕业后,他顶替父亲,进了天津市感光胶片厂。在暗房里,他开始用一台半自动卷片机卷胶卷。他一个人坐在中间卷,六个人围着他,用他卷出来的胶卷装盒。暗房里只有一点幽暗的绿光,眼睛是看不清的,靠的是手和心的感觉。那时的工作量是卷800个,一般人要卷一天,他手快,通常不到上午十一点就卷完了。暗房出来,眼睛不能见光,他就带着墨镜到休息室休息。他讨厌这种休息,因为必须休息到下午下班才能走,这是厂里的规定。卷完了任务也不行。休息室里大家都抽烟聊天,聊他没兴趣的各种打架。比聊天更让他心烦的是抽烟。别人给你发烟,你也要给别人发烟,架不住人多,两轮下来,一盒烟就发没了。别人发5毛一盒的“郁金香”,他就发6毛一盒不带嘴的“中华”。他好面子,因为他家是住意租界的,他爸曾是厂里的领导,他家曾是天津卫显赫一时的盐商张家。
刚开始,他一月挣38块钱,挣到40块钱时,他决定不干了。一月下来,不够烟钱。1980年,他24岁时,他决定去当个没人看得起的“小贩”。
他开始做黄金买卖。金条香港16两一根,内地10两一根,他小两收,大两卖,能赚6两的钱。那时候,买卖黄金是被禁止的,有风险才有收益,很快,他赚了几万块。钱财来得快,去得就更快。有一天,有个人说有金条要卖,他就用报纸包了一书包钱,背着那个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破军跨去了。一开始,他觉得那卖金条的人长相奸诈,神色可疑,但当那人把金条从裤兜子里掏出来时,金条的诱惑立刻掩盖了他的怀疑。金条是天宝牌的,那时很出名的牌子,那牌子的金条是最纯的。他把那人带到一个楼道里,准备用试金刀把金条切开,看看是不是铅条外包上金的“水货”。一刀下去,很软很纯,果然是天宝牌。在他掏出钱时,那家伙掏出了步话机,喊道:大鱼上钩了,收网!
为庆祝逮住他这条“大鱼”,警察买了两笼狗不理包子。警察问他,吃包子吗?他说,不吃,我哪有心情吃包子。警察说,你要不吃包子就交罚款,不交罚款就关进去。
倒金条倒来的几万块钱都交了罚款。还得体面。他又带了一千来块钱去了广东,想倒腾一些那时候被称为“港伞”的折叠伞回天津卖。在湛江的一家批发店,老板告诉他,问了价就得买,不买就不能走。他说,凭什么,我问价怎么了?我敢出来就不怕这个。那老板觉得他有种,便跟他交了朋友。老板说,我这儿有“夏普6060”的录音机,300块给你,拿回去你卖600没问题。他清楚倒这东西肯定能赚,但他不敢买,有倒金子的教训,再来个冒充卖录音机的警察,他可再没钱交罚款了。最后,他进了一堆衣服回去,同学们喜欢,他不好意思收钱,便送了好多,这趟又算白跑了。
“文革”后,他家在天津百货大楼附近退赔了一间门脸房,他觉得可以用那房子来卖点东西,可卖什么呢?他见很多人排队买一种布,灰色的,据说下水后不起褶。他也想卖这种布。在批发市场,他找到了这种角上写着“无锡色织四厂” 的布,他先批发了一卷回去,不到十分钟就卖没了。他又去批发了两卷,没过多会儿又卖没了。他觉得卖布太神奇了,比卖金子还赚钱。他决定直接去无锡的厂子里进货。全国的人都在无锡进那布,那厂里的销售经理成了大家最热门的“行贿对象”,别人送收音机,他就送金戒指,别人送金戒指,他就送金项链,后来,经理不要东西改要回扣了,别人一卷布给5毛,他就给6毛,别人给六毛,他就给1块。付款时,经理如果说,好像还差10块钱。他就马上再给经理十块钱,并连声说:我点错了,对不起,是我点错了。他知道自己肯定没点错。
能让经理舒舒服服占到便宜,经理自然喜欢他,别人一个月等不到一卷布,他三天就能一整车拉回家。到后来,他只要来无锡,都不用在外面吃饭,饭菜经理早就给他在厂子里准备好了。
九
有钱了,他就给母亲买东西。买那些老家具,老物件。他家是民国天津八大家盐商张家的后代,作为大户人家的媳妇,母亲习惯了在家里收拾屋子,习惯了帮奶奶把高脚的铜痰盂擦得锃亮。
每次路过信托商店,母亲都会指着某件东西说,这是咱家的,那也是咱家的。“文革”结束后,也退赔了一些抄走的东西,但退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母亲最挂念的是那个紫檀的百寿图的屏风,上面有一百个各式各样放鞭炮的小孩,他为母亲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他想要帮母亲恢复过去的那种生活。尽管不是一样的东西,但都是母亲喜欢的老物件。
常给母亲买东西,母亲就问,连志,你哪儿来那么多钱?他说,做买卖挣的。母亲说,连志,别出门了,妈害怕,妈不要钱,妈要你听话,你听话就是孝敬妈。他从没和母亲犟过嘴,孝道是他最看重的东西。
1992年,他开了家海鲜馆子,26平方米,6张桌子,每天都有人排队,几拨几拨地换,为的就是品尝刚从广东空运来的活海鲜(当时,北方沿海没有活海鲜,海鱼出海就死)。他是天津第一家海鲜馆子,“先”与“鲜”同音,他就给餐馆起名叫做“粤唯鲜”。后来,这个小馆子发展成为了“天津粤唯鲜文化产业投资集团”。他的公司员工越来越多,他记不住那些年轻人的名字,便都叫他们“小不点”,他对“小不点”们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不点,给家打电话了没有?给家里寄钱了没有?”
母亲78岁时过世了。
出殡时,几千人去参加葬礼,警车开道。很长一段时间里,天津人都在议论他家出殡的场面。但是对他来说,那天并不风光,他难过极了。多年以后,一家电视台采访他。他说着说着,说到母亲时,仍然激动得掉泪。
他最喜欢在瓷房子的顶层待着。那里有一间顶上全是玻璃的阳光房。阳光房里挂的山水画是母亲的嫁妆,桌上摆的镜子、清代八音盒、汉白玉山石盆、打着锔子的盘与罐、老电话……都是母亲用过的东西。屋角的铜床是母亲睡过的,铜床旁边那个“双鱼牌”止疼片的盒子是母亲每天必需的。旧社会,母亲抽鸦片,解放后禁烟便戒了,是这“双鱼牌”止疼片伴随了母亲的后半生。
这是他的母亲房。在这用来留住记忆的房间里,他经常一个人坐着,看母亲的照片,他喜欢用眼神跟母亲交流,他觉得母亲一直在保佑他。
十
瓷房子、粤唯鲜的生意、助养残疾人、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接受各种采访……现在,他每天都孤独地忙碌着。忙得他时常觉得自己不属于自己。他51岁了,父母去世多年,两个前妻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又是一个人。
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国泰航空做了空姐,女儿喜欢,他就让她去做,他对女儿的要求不高,只要她高兴就好。小石头才是他重点培养的对象,儿子从小对传统文化就表现出的兴趣和天赋让他惊奇,放在加拿大耽误了。他想把小石头接回来,石头妈答应了。一想到这,他便能感到甜蜜,一阵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