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说:“不像才是像,像了就没意思了。”
最重要的是要在龙头立一个红五星。他相信,有了五角星,“瓷龙”才能活,“舞动起来”才有力量。他要用名贵的霁红来贴五角星,那是一种他最喜欢的红色,像暴风雨后晴空中的红霞,所以叫“霁红”。
五角星很难贴。第一次没正,他让工人撬下来重贴,第二次正了,但他还不满意,对于这颗五角星,他追求的是完美。让工人撬了再重贴时,已经没有“霁红”瓷片了。他一咬牙,摔了个霁红瓶,那是建瓷房子唯一摔的瓶子。那瓶子他藏了三十年。
他长时间地在小洋楼里走来走去,努力让自己保持一种灵感上的开放。
他在屋外的下水道上贴满了明清时期的瓷猫枕和天然水晶,被人们称做世界上最昂贵的下水道。
他在院里的大树顶上安了个瓷鸟窝,里面放了几只明三彩的瓷鸟。只有站在那座被整体拆移到露台上的清代木制凉亭上,透过屋檐上那些排成队的明清时期磁州窑的瓷猫才能看到。
他在楼顶的各个角落都安放了石狮子,或仰天长啸,或低头沉思,形状各异。这些狮子年代纵贯东汉、唐、宋、明、清各个时期,每只都极具价值,每只都让他百看不厌。
他在屋内的墙上贴了古今中外大师的代表作。宋代的《松木怪石图》、唐代的《五牛图》、元代的《鹰松图》……每层楼都有四至五幅不等。从米芾到徐悲鸿,从《捣练图》到《蒙娜丽莎》。他喜欢那幅《鹰松图》。为了让鹰的羽毛蓬松奓开,他让工人先将一块块瓷片磨圆,再用机器在掌心大的瓷片上打磨出十几条或粗或细的线条。有些壁画现在看来,他也觉得幼稚。但那是过程。有过程的东西才有价值,他不喜欢突然间得到的东西,那没过程。
凭借着对文物几十年的理解和自己独特的想象力,他用儿时搭积木的经验完成着这项浩大的工程。
他喜欢让感觉指引自己,喜欢在这种指引下发现每个隐藏的灵感,喜欢那些灵感不经意间的光临。他相信那些灵感已经带上了某种神秘的秉性,不必预先设计,想到哪儿便做到哪儿。没有人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他总是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这是他的自由,也是他的权力。他不必满足任何人的期待。这是他的房子。
六
他手扶着粘满了天然水晶的楼梯抬腿走上汉白玉石雕的台阶,迎接他的是那只曾在段祺瑞府前站过岗的三彩琉璃狮。另一只在战火中损毁了,据说那是世界上最大的三彩琉璃狮。
走进门廊,他抬头望望天花板,向那些粘在顶上的瓷盘打个招呼。顶上是鱼盘,大多数是山东淄博那边办红白喜事时用的。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婚姻。
他是1982年结的婚,那时候,结婚是种风气,同学们左一个、右一个都结婚了,没婚结的人是落伍的。别人给他介绍了个天津本地姑娘,为了赶时髦,他拉着姑娘去了民政局。问人家:“给登记吗?”人家看了看身份证说:“给。”他就花了800块钱请亲朋好友吃了顿饭,结了婚。他事后想来,这第一次婚姻既谈不上了解,也谈不上情调,只是像小孩过家家一样胡闹。
第二任妻子是北京姑娘,漂亮、有才,电视台的主持人。婚后不久,他一冲动就把自己的生意交给亲戚打理,带着新婚妻子移民去了加拿大,在温哥华海边,他买了栋三面看海的房子,他天天转古董店,打算在那里也开个,但新的妻子似乎对古董没什么兴趣。她要求他陪她逛街,但他一进古董店就不想走,她想要买衣服,他就给她钱,尽管他知道钱不能代表感情,但他还是没时间也没兴趣陪她做跟古董无关的事情。妻子忍不住的时候,就提出离婚。那时,母亲还健在,只要母亲还活着,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离婚了,这世上,他最在乎的就是母亲的感受。后来,母亲过世了,妻子再嚷嚷要离婚,他就问她:“离吗?”“离!”“后悔吗?”“不后悔!”“那我可什么都不要,我可走了?”“走走呗!”
他脾气好,不爱跟人吵架,但他是个倔性子。几句话后,他就和北京妻子离婚了。他也渴望百年好合,也渴望白头偕老,但他的婚姻似乎充满了无常和定数。该结婚,再不合适也会结,该离婚,再舍不得也会离。
从一而终的婚姻对他来说,是件完整的瓷器,而破裂的婚姻是他的过程,第一任妻子给他生了女儿,第二任老婆生了小石头。一对儿女是他的锔子。
七
门口是一对铜鹿,那是明朝晚期贵族家里的陈设。每次经过,他都会摸摸铜鹿的背,因为一看到这铜鹿,他便会想起小石头。小石头3岁时,他对儿子说,古董只许看不许摸。从那以后,多爱看的东西,小石头都是背着手看。有一次,他把小石头抱到上面骑着照了张照片,铜鹿便成了小石头唯一摸过的文物。
一进门便是那个明代的大漆柜,那是他所藏家具里的最爱。尽管柜子正面的漆层已经脱落,麻层已经显露,但柜两边的明代皇家五彩纹饰仍然清晰可见,这是明朝某位皇帝挂朝服的柜子。世界的孤品。
他经常静静地抚摸这柜子,用自己的眼、手、心跟它对话。他把它放在一进门最显眼的位置,但很少有参观者会在意它,收藏热尽管已经在中国持续了好几年,真正懂的人还是少。这让他特别怀念一个老外。他记得那个老外一进门就兴奋地对着那柜子不停地喊:“Oh,my god,Oh,mygod…”他爱听这种声音。中国人似乎还是对那些完好的,落了款的东西情有独钟。
他现在不喜欢落了款的东西,他甚至对青花瓷器已经没了兴趣。年代、风格都太容易看,这让他觉得浅。他叫它们“一眼白”,他不喜欢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东西。
柜子旁边有一张四方桌,那是清中期的东西,开片披的布不是麻。一进瓷房子,他就喜欢坐在这桌前先抽支烟。桌上有两个明代的龙盘和一把清代的茶壶。他把茶壶的盖子取下来,把烟灰弹在里面。好多玩收藏的人说他不尊重文物,他也懒得解释。这些东西,他家多的是,从小就用,有什么尊不尊重呢?再老的瓷器都是可以用水洗的,倒是那些家具和漆器要尽量少沾水,少擦。
桌上的龙盘上打得有锔子,那也是他很喜欢的东西。
锔子据说是从清末开始的,民国时最多,解放后就越来越少了。打锔子的师傅被人叫做“小炉匠”,他们的担子上,一头挑着火炉子,一头挑着各种工具材料,走街串巷,一边走一边吆喝。
小时候,家里的瓷器如果摔了,母亲就会叫他去打锔子。“锔盆,锔碗啊,锔……”一听吆活声儿,他就知道是哪个师傅。只有听到李师傅的声儿,他才会捧着摔裂的瓷器跑出去。他家瓷器多,摔的也多,所以经常锔,每回都找李师傅。李师傅给别人家打锔子3分钱打一个,给他家是5分钱打两个。李师傅对待他们家瓷器总是特别小心,他也特别喜欢看李师傅打锔子——先把裂开的瓷器拼好,用绳捆牢,往上吐口唾沫,用手来回拉金刚钻,在缝隙两边各钻出一个小洞,将锔子轻轻地取出放在上面,用小榔头齐缝钉入,抹上白灰,瓷器便滴水不漏了。
他喜欢那些曾经破碎过的瓷器,它们身上的那些锔子在他眼里总是特别美,这个锔完像条龙,这个锔完像只鸟。锔子能帮助他联想出这瓷器的命运——它是怎么被打碎的,打碎它的主人是干什么的……他相信,东西美,人们才舍得为它们打锔子,如果是破烂,碎了也就扔了。
抽着烟,他还能看到那个隐秘的地道入口,看到入口处那对靠他的耐性淘来的明代石门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