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袖轻举,如云影缭乱。云过天青,洒下一片泪雨似的晶粒,珠落玉盘的琵琶声铮然弹起,声遏行云。
纯色的冰晶崩落的那一刻,却将阳光散射作如烟琉璃,七彩霓虹,流转天地之间,灵州北方天空便在这诡谲天光拂照之下,令沐浴其中的人心悦诚服,虔诚膜拜。
雨恨云愁第八式——也是倒数第二式,落仙虹。
潋滟握着篮子的手随着她的呼吸微微一抖,满篮晶子轻轻一漾,那飞溅出来的晶粒落在空中,泡沫般消弭作云雾,重新归入流转不息的山气。
这轻描淡写的破灭,犹如希望。
修炼百年,韶华白首,所换来的,不过是希望一次次被扑灭,又一次次重头再来罢了。
习惯了。潋滟眼中水光明灭,在篮子里轻轻一捻,一粒晶子便沾在她指腹上。
“拿去。不管救什么人,这一滴足够了。”潋滟兰指轻颤,那一滴晶粒便如长了翅膀般,拖着长长的一丝水线,幽幽飞到了棠雨手心。
“谢过潋滟大人。”棠雨收好晶粒,对着水之守护一揖。不知为何,她对这个天亦最为崇敬的姑姑总是喜欢不起来。只说不清是因为她太过澄明的眼神,还是太过冷静的话语。
“这一次,你很沉默啊。”潋滟双手捧着篮子站起来,精巧的小篮中晶粒们穿梭飞舞,在虚空中构成一朵芙蓉花的形状。看了这水做的芙蓉娇艳欲滴,花魂馥郁,棠雨却笑不出来。
“你知道什么?”潋滟一头墨发随风起舞,极黑极白之间,那勾勒出她轮廓的线条已淡到几不可见。
棠雨并不避讳,她一字一顿道:“雨恨云愁,微澜门秘传的飞升之术,我没有说错吧?”
潋滟手中一紧。本就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此时更透得白骨分明。
好棠棣,竟把我只说与你一人的门派之秘,告诉自己的宝贝女儿。
棠雨倒是不卑不亢,一点不觉得自己是在窥伺别人门派的秘密。她继续道:“水之守护大人真不该让我看到这一幕,不过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棠雨一转身,拖在地上的纸伞却在地面上一划,真气发出撕裂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她转过头,冷冷对潋滟道:“不过我要告诉天亦——他的姑姑,根本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值得敬重!”
“哦?”潋滟轻哂,“那你可告诉我是为何?”
棠雨不言。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将真力灌注于纸伞之中,但因她内心愤怒而迸发的木力真气仍将纸伞胀满,随时都有可能爆裂。
“你想成仙,是不是?”棠雨突然手腕一转,提起伞柄,伞尖正指着潋滟。潋滟的落落白衣在红伞刮起的狂风中飘舞更盛,她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温婉冲淡,清华高远。
就仿佛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你为了成仙……究竟付出了多少代价,出卖了多少人?”棠雨终于无法忍受潋滟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红伞如剑,随着暴涨真气而碎裂的红色碎片夹杂着狂风暴雨向潋滟袭去。
“升仙虹桥,雨恨云愁;落仙伏魔,便登仙途。你一直在修炼飞升云海的不世神功对不对?我爹爹跟我说过,此术乃微澜始祖水忆灵所创,因戾气杀气过重,且窥测天机,为天地所不容,因而一直被列为禁术,连水忆灵本人都未练过,是不是?
“你身为微澜门现任掌门,一直严禁弟子们修习攻击系术法,因此受世人尊敬推崇。却不料你自己……你自己在修炼微澜禁术!
“这门法术果然很难……呵呵,不然你也不会在与金之守护交战时法力失控,不仅失手将她打成重伤,还在裁锦宫外留下极冻不化的寒冰!
“你现在还没有炼成对不对?寒逐风师父困于血阵中都多少天了!天亦都还殷殷期盼着你救他出来呢!可你现在在做什么?忙着自己一个人成仙!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红雨飘洒如血泪。凄风冷雨中,仿佛连晴彩崖的山风都跟着棠雨的声音一同哭泣。
潋滟手中,满篮的晶粒璀璨不改。她眉尖轻蹇,只不过没有后退。
因为这世上,让人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只有命运。
而不是,棠雨因为感到背叛而不可遏止的愤怒。
“还有一件事,你并没有猜到。”潋滟纱袖轻笼,仿佛在夜风中护住烛火一般将满溢的一篮流光拢住。惊鸿掠影的瞬间,她已如乘风羽毛般,飘飘悠悠到棠雨面前。
满天红雨飞过她的头顶,却无法将她的白衣染红。好像她的全身只有隔污泥而明净,处众人之所恶的上善之水,而从来,都没有沾染过血腥之气。
“你还没有猜到……若晴的手为何会受伤。”一片艳丽的红瓣霎时擦着潋滟的袖角飞过。多么偶然。
棠雨眼珠转了转,仿佛预料到什么可怕的事,想要下意识得后退。双脚却像被钉子定住一般,丝毫动不了。
她要告诉我她的秘密……这是否意味着,她会杀了我?
“若晴是万里挑一的医者。她的嗅觉,味觉,目力,记忆,经验,无一不保证着她妙手回春之能。可为何下毒之人单单只伤她的双手?”
潋滟伸出小指,在篮中轻轻搅动着。一片浑浊。仿佛这女子的手指之下搅动的是整个银河。
“你刚才所看到的,是本派升仙秘法雨恨云愁第八式,落仙虹。而其第九式也就是最后一式‘伏魔雨’,是以高度灵敏的十指操纵漫天雨雪,布成雨恨云愁大阵以御天劫仙雷,最终飞升,位列仙班。”
潋滟嘴唇翕动,双手微张。小小银篮脱手飞起,如一轮皎洁的明月,团团升在二人头顶的天空。
棠雨摇着头。她终于向后退了一步,右手也终于握不住那仅剩伞柄的红伞,将它重重跌在地上。
这不是真的……
“雨恨云愁秘法的奇妙之处在于,施法者与飞升者不一定是同一人。也就是说,我若想升仙,却也非亲自施法不可。”
潋滟仰头,望着巍巍天光,如水的目光却如利剑般,刺破万里苍穹,直上九天——
那个灵州之中千千万万修仙之士向往的天外云海。那片了无纷争,平安喜乐的净土。
那被神化的虹影湖,流淌着赐人不死之身的虹光圣水;
那为天下施云布雨的卷云台,灵州一切阴晴雨雪,全在那些仙人袍袖挥挥,一嗔一笑之间;
那存放书写灵州命运,星月变幻典籍的风满楼,补天之仪的惊天事变,屠魔大战的是非成败,灵石失盗的迷雾重重……都不知由谁的手握着冰冷的玉笔,如写荒诞故事般冷冷写下;
还有,传说中每年人间春光最盛之日,都要在千华梦地举行的桃花盛宴,众仙齐聚,仙品醉人。奇花争妍,珠帘飞絮,珠玑日月之光盛极于重霄之上,更非语言可以尽述。逍遥无忧,不似人间。
这些对仙人而言百无聊赖,却道寻常的事,对灵州地面上这些蝼蚁来说,却永远只是日夜神往,不能亲历的传说。
然而……
凭什么,他们可以不老不死,与天同寿,地面上的凡人,却要历尽生离死别,病痛老死之苦?
凭什么,他们可以将凡人踩在头顶,过着高人一等,目无下尘的生活?
凭什么,无论人类与妖孽斗得如何凶,杀得如何烈,大地上究竟变成了怎样的人间炼狱,他们都可以不闻不问,将一切都当做过眼云烟,最终变为史册中冰冷无情的记载?
凭什么,他们明明已经成仙,心中了无凡念,却还要夺尽人间春色繁华?他们把所有的丑恶和繁芜都留给了人间,到底为何心安理得,高枕无忧?
潋滟双瞳中的水色几乎结冰。凝滞片刻,她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他们再也不能了,再也不能……
正如濒临碎裂的影像屏所预言的那样,神仙界天外云海,妖魔界幽冥地府,人界月神灵州,三界大战在即,腥风血雨,群魔乱舞,他们再也不能将这些卑微的人类与妖类,抛之脑后了。
这世界……早该毁灭了。
风起。满地乱红飞舞,四散纷纷,再也拼不出那把完整的伞了。
“你一直都在利用若晴……她是你最得意的徒儿,你怎可利用她,作为你升仙的工具!”棠雨喉中一滞,满腔怒火竟都发泄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