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小心翼翼将金环捧回妆奁。尽量不让自己魔化的黑色指甲,与这绝美的金环一同映入视野中。
两只金环静静躺在一起。金光呼应如相濡以沫。它们似乎是这不见天日的幽冥地府唯一的光明。
依依掌风一推,妆奁合上的瞬间,房间门口多了一个人。这时间,卡得刚刚好。
“幻影完成任务回来了?”那个人走了进来。在冥界闭关三年,他与金魄一战中受伤的手臂已经完全复原。脸上妖娆如花纹般的伤口,颜色只是更淡了些,如一条条蜿蜒的紫色花茎生长在他古铜色晶莹的皮肤下,是他轻轻一笑便可牵动的魔咒。
寂骨殿众小妖都说。自从墨座使娶了依依夫人,他终日墓碑般的脸上便多了许多笑容。哪怕嘴角并不上扬,眼光也不再冰寒逼人了。
人的感情真是奇怪。墨座使明明在抢夺月神剑与金魄时吃了败仗,身受重伤,惹妖王不悦,可只要依依夫人呆在寂骨殿里,虽整日都不看墨座使一眼,但墨座使却如得了天下至宝一般,把所有伤痛与不快都忘了。
墨吹尘与柳依依本都是人。可他们却愿放弃缭乱红尘,花花世界,魔化身体来到这没半点生气的幽冥地府,效忠妖王大人,也真是够奇怪的。
不过……等到了妖王能征服天下,独霸三界那日,别说灵州花柳繁华之地,那天外云海仙境不都成了妖魔的地盘?如此想来,这两个人还真是深谋远虑。识时务者为俊杰。
相反地,在寂骨殿中,无人见过依依的笑容。也不知墨座使以笑脸对她,作何感想。
“是。”依依向墨吹尘走去,“怎么大人提前回来了?”
墨吹尘眼珠一转:“今日有人在轮回井附近作祟,不得已提早回来了。”
他口中说着,眼神却不经意得瞟过依依身后的宫镜:“是反出地府的魔人,灵渡。”
依依双眼毫无回避得望着他。他既提前出关,那他的兵刃呢?夕照神笔已遭毁坏,以他现在的实力,不知能否将妖王赋予的魔臂运用自如。
“而且,我也知道。”墨吹尘冷然道,“在那之前,他来过寂骨殿——跟你见面。”
即使在闭关时,也没有任何事能瞒过他的眼睛。依依只有苦笑了:“那么大人打算如何做?”
“无需心急。”墨吹尘转身,这一次,脸上终于不再有任何笑意,“下月朔日,谁生谁死,自见分晓。”
墨吹尘的背影还是一样。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十分严肃地去对待,他笃定死的人,不会是他。
依妖王下一步计划……应该是撤去轮回井旁重要防护,彻底请天亦等人入瓮。
现在的妖界,已和绯雪在时完全不同了。墨吹尘虽多数时间都在闭关,但有红豆,和那位从未露面的神秘座使联手经营……
只怕绯雪见了,都会大吃一惊吧。
依依将窗子开得更大。她的眼前扫过蓝盈盈的一片,浓烈的妖气在她呼吸之间扑朔而过。巨翅掀起的狂风卷起依依的衣裙,一时灌满了屋子。
满屋的烛盏,宫镜,妆奁都随风一颤。依依手搭凉棚,勉强在刮脸的寒风中睁开眼睛。只见那生着一对巨翅的大鸟飞过寂骨殿,直飞上妖界烟浓雾重,墨色深沉的天空。
是蛊雕。传说中,自妖王从兽形开始修炼起,就有了这只雕。这妖兽妖力究竟如何高深莫测,妖界中无人得知。但这妖兽对妖王最为忠心,却是众人深知不疑。
这蛊雕据说一直被妖王秘密养在妖界,直到三天前妖王将它放出,在妖界上空巡逻,众妖才知晓它的存在。众妖戏称,这蛊雕只是妖王送给闯入妖界之人的第一件礼物。
像这样的强大妖兽,妖王不知还有多少。这只蛊雕不过是其中之一,且必定不会是最厉害的角色。
依依双手托着窗台望向楼下。原先夹道而生的冰莲絮花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精心布置的瘴毒迷阵,机关巧槛。其玄妙高绝,远远不是裁锦宫等正道门派可以相比。
而这片黑暗的天空之上,他们,不知怎么样了。
“暗云奔霄求见依依夫人。”终于,依依昨天一早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
“进来。”依依回身,宫镜中已映出那半人半马妖的影子,“有何情况?”
探子报道:“幻影放火之后,将杨花歌社化为一片瓦砾场,只被绯雪、卿丞焰和疏岚的三个大弟子,及数个修为较强的乐师逃了出去,现于若晴于当晚在诀别崖湮灭,天亦回了漪沦山……”
“慢着。”依依止住探子,心中不安起来,“疏岚的消息呢?他跟谁在一起?”
探子支吾道:“这……属下并未发现疏岚的踪迹……”
怎会如此?他既然未死,又确实还在灵州,为何就这样消失了踪迹?莫非是因为若晴死去,他太过伤心,一个人躲了起来?
还是他早来了幽冥地府,寻找若晴的魂魄?不,不会,若晴命魂已被血魂姬扣住,何以再去投胎?
不对,不对,不可能……依依一手扶住鬓角,烦躁得闭上眼睛:“你再去找!一有信息,速速传回!”
诀别崖巅。疏岚就坐在若晴最后一晚看星月的地方。孤单的风吹着他如琴音般纯澈的魂灵,而那个安静柔弱的光芒,早已不在他的身边。
人可以第二次失去,第二次受伤,但一头华发,却无法第二次变白。
他遥望着云雾飘渺的远方,眼中没有泪。只是无论他怎么延伸着目光,都无法再看到漪沦山的山顶。
看不到那个剑舞如虹,素颜如玉的女子。
那个令他牵挂一生,仙堕为人的女子。
那个从生到死,都不知晓他的存在的女子……
若非看到剑光挥过时,她眼中那坚韧和不屈的光芒,谁又会知道,她单柔的外表下,有着那样一颗坚强的心——
轻仙之夫云垂野下葬当日。一身孝服的轻仙,眼神黯淡,怀抱着她才两岁的女儿跪在冷冰冰的墓碑前。她出神得注视着墓碑,许久许久,仿佛要从那将隔绝阴阳的石头上,找到亡夫生前的影子。
终年没有春天的漪沦山顶上又飘起了雪,漫天玉屑,将新起的坟茔变作一片雪白。整个世界都苍白了。她却抱着小脸已冻得通红的小女儿,不肯起来。
雪花温柔得融化在她的孝服上。一个踏着雪的脚步声,终于打破了,这如寂雪般的宁静。
“师姐。”身后的紫衣女子将耳边碎发向耳后一绾,撇撇嘴,欲言又止。
轻仙的脸上却没有紫衣女子脸上的哀婉。她抱着女儿站起来,膝盖软软得一晃,却又在紫衣过来扶她之前稳稳站好。
“师姐,净容只希望你一定要好好的,为了云大哥,更为了小晴儿……”
净容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她的师姐。轻仙点点头,却突然问:“你,要去完成那个危险的任务么?”
危险的任务……是指去绛霄宫,救那个叫天亦的孩子么?
净容摆手道:“师姐不用担心我!至少,至少师父是有分寸的……我这么毛毛躁躁的,除非十拿九稳的任务,否则师父才不会派给我呢……”
也不知这么解释,师姐会不会信啊。净容心里扑扑跳着,据师父叮嘱,她一定要及早带回那个孩子,以免被幽冥地府的座使纠缠……
那可是座使级的妖物啊。净容在心里苦笑,自己修仙这么多年,还从未对敌过幽冥地府一等一的高手!
轻仙却淡淡道:“我知道。我陪你一起去。”
什么?净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急忙反驳:“不行不行!师姐若是跟我一起去,那……那小晴儿怎么办?”
“自有留守在山上的师兄妹照顾她,无碍的。”
“不是不是……师父不是准你休息几天的么?怎么突然这么着急去,去除妖?”
“我已经休息好了。”
“……那也,那也不行!师父没准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派给你呢!”
“不会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轻仙说着,将怀中的女儿抱到净容手里,胸前的温暖竟在寒风中久久不散。她转过身,说道:“你去吧。我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