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到汉口的船票真不便宜,统舱还要每人六块,四个人一下子就花去了二十四块。
大家都是第一次乘坐江轮,站在码头上看着“中昌号”庞大的船身,都不免有点激动。
小桃红更是兴奋,连说这船名和梁中昌的名字一样,是个好兆头,此行一定顺当。本来,孔南生不想让小桃红来码头送行,但她隔夜便吵着非来不开,而且说着说着还抹开了眼泪,孔南生被缠得没法,只好勉强答应。
“回去的时候,半路上千万别瞎耽搁,叫辆黄包车直接回家。”临上船前,孔南生再三叮嘱小桃红。“听见没有?”
“知道啦!”小桃红笑道。“你怎么像个老太婆一样啰嗦?”
上了船,这才知道其实坐船也是件苦差,所谓统舱,就是自始至终被闷在局促的铁舱内,连前后甲板都不让去。林子豪问茶房,一样花钱坐船,为什么人家就能在甲板上吹风观光?茶房冷笑道,人家是头等舱、大菜间,票价翻倍,要十两个大洋呢。到了晚上,船舱内的空气愈加浑浊,混杂着脚臭的香烟味和食品味到处弥漫,把人熏得头晕目眩、茶饭不思。
昨天晚上,大家几乎是一夜未睡,除了打点行装,还特意去菜馆叫来一桌和菜,兴致勃勃地喝到半夜。孔南生喝到三分醉时,突然一拍桌子,大声提议道:既然大家情投意合,现在又共谋大事,何不效仿古人结为异姓兄弟呢?众人齐声叫好,林子豪说,要结拜就干脆搞得规矩一些,明天供起神案,正儿八经义结金兰。郑青阳叫道,对,还要喝鸡血酒。
天一亮,大家去店铺里买来香烛供品和“神码”,又去文具店买来四套现成的金兰谱,郑青阳还特意跑到菜市场去挑来一只神气活现的大公鸡。不知道是如今结拜弟兄的人实在太多,还是商人太会做生意,现在的金兰谱已经不必劳神用红纸手写,花几个小钱便能买到用铅字印刷的硬面册页,封皮大红烫金,内页预印三代名号、生辰八字及“朗节清风,弥满天地。惟我几人,宛然连气……”等等套话,只要把姓名、籍贯之类的相关内容填写进去即可。
“神码”是一张印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木刻画,端端正正地贴在墙上,下面供上香烛和水果、点心、净水,大家一字排开行跪拜大礼。郑青阳手起刀落宰杀公鸡,将鸡血滴入四只酒碗中。孔南生拿起供在神码前的金兰谱,领着大家一字一句高声连读三遍誓言:“安危共仗,甘苦共尝。海枯石烂,死生不渝”——其声朗朗,其情激越,读得每个人都热血沸腾,眼圈微微发红。郑青阳想,孔南生毕竟是读过些书的人,念个誓言都那么文绉绉铿锵有力,要是自己,大概只想得出“皇天在上,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类大白话了。饮罢鸡血酒,取下墙上的神码焚化,烟火升腾而起,把屋子里的神圣氛围渲染到了极致。现在,孔南生年纪最长为大哥,林子豪为老二,郑青阳略小一点为老三,王福寿为老幺。
连续振奋了几天,大家都有些疲乏,再加上船体晃晃悠悠有些催眠作用,草草地吃过船上提供的客饭,全都和衣睡下了。孔南生虽然极其困倦,但心里老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担忧萦绕不去:总在想着小桃红这个路痴,回去的路上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第两天,精神好了不少,对船舱内混杂的环境也适应了些,说说笑笑的倒不觉得怎么烦闷。上水船速度较慢,全程共需三天半,船方免费提供七餐饭食,但只有米饭没有菜,吃得大家直喊“嘴里淡出鸟来”。
船到汉口,根据预定的路线,得换乘火车去长沙,随后进入湘西。
湘西也属重要产烟区,如果大土的质量不错,价格也不太离谱,那就干脆就地采购,不必再辛辛苦苦远赴贵州了。
四弟兄赶到武昌的鲇鱼嘴车站,挤在人群里买票。硬座是一块二角,棚车是七角,大家商量了一下,还是省点钱,焖罐车就焖罐车吧。上了车才知道,钱是省下了将近一半,可焖罐车里非但闷得难受,连座位都没有,只能席地而坐。孔南生告诉大家,自武昌至长沙这条线,是粤汉铁路的头一段,全长三百公里,得行驶十五个小时才能到。
接下来自长沙至怀化这段路,又是整整三百来公里,除了路况不好之外,坐的汽车竟然是以燃烧木炭为动力的,把人惊得嘴都合不拢。
由于内地缺乏燃油,这些可怜的汽车被改装成了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堡垒:屁股后面加装了一套庞大的炭炉,可以一次装填二百斤木炭,驾驶室内,设有一只连接炭炉的鼓风机,燃烧后产生的煤气,通过车顶两个巨大的“煤气包”储存,最后经过滤后输入发动机——车辆的动力小,速度自然极慢,时速还不到二十公里,而且每一炉木炭只能跑二十多公里的路程,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司机必须停车去车后掏出炉灰并添加新炭。车辆行驶中,烟囱里浓烟滚滚,老远看去简直让人以为发生了火灾。更要命的是,如果风向是从后面刮来的,黑烟到处弥漫,根本看不清前路,搞得乘客们一头一脸全是黑灰,司机更是活像从非洲来的黑人。这还不算,由于动力太小,遇到坡道时,专门配备的一名副驾驶还得用预备好的方木垫在后轮上,一小段一小段地往前移动,坡度大时,连乘客也必须下车帮忙推车,其景象犹如奴隶们搬运石块建造金字塔般壮观。
四弟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不由得哑然失笑。晚上住店吃饭时,大家洗了把脸,一看盆里的水简直跟墨汁一样,更是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吃罢辣得要人性命的晚饭,大家出店门随意溜达一圈,但本来就十分荒凉的小镇上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除了狗吠,连个人影都没有。林子豪告诉大家,现在已经进入湘西地界,还是当心点,回旅店睡太平觉算了。孔南生说,以前听老爹提起过,这里土匪特别多,还有什么赶尸、放蛊之类的诡异事。林子豪也说,湘西自古就颇具神秘色彩,今天有机会踏上这块土地,也属难得,但这趟前来不是游山玩水,身上还带着不小的钱财,所以行事还是低调点为妙。
第两天,乘上木炭汽车继续风风火火地行路,但是,道路越来越陡,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傍晚时分发动机“嘭嘭”放了两个黑炮,彻底熄了火。正副驾驶员爬上爬下捣鼓了一阵,两手一摊,再无回天之力。
这可怎么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天又快黑了,难道坐在车厢里过夜?
问了下司机,说离目的地其实已经不远了,最多十来公里。四弟兄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自己步行。车上的乘客劝他们说,千万别逞能啊,路上遇到土匪就糟糕了,还是等明天天亮了再作理会。
“还是走吧,”孔南生稍微思量了一下,“如果真有土匪,我们缩在车厢里连个退路都没有,更加危险。”
四弟兄甩开大步上了路。
天空虽然还很亮,但西下的日头已经有气无力,变成了沉重而粘稠的胭脂红。顺着蜿蜒的盘山公路走果然比较保险,但路程肯定不是最简短的。大家商量了一下,说是不是抄小道试一试。郑青阳说,只要认准方向,随你怎么拐来拐去,横竖都能到。孔南生、林子豪和王福寿都表示赞同,当下拉住一个正在路边田地里劳作的农人,仔细问清方向,投正西方一条黄泥路而去。
没想到,捷径不是那么好走的,拐了几个弯,穿过一片大水塘,来到了一个三岔口,大家面面相觑,都有点摸不着头脑。残阳如血,大地上山峦、树木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硬着头皮往落日的方向走,但愈加不对头,一道翠岭如屏障般拦住了去路。
“不能再胡乱瞎闯了!”林子豪停下了脚步。
“天马上就要黑了,得赶紧拿主意,再磨蹭下去,真碰上土匪就完蛋了。”孔南生道。
“是啊,现在要么原路返回,要么赶紧找到有人烟的地方,否则就是没碰到土匪也先饿死了。”郑青阳道。
“快拿主意,等天黑透了想走也走不掉了。”王福寿有点慌了。
“依我看,照原路走回去不是好办法,不如换个方向找平地走,先找个小村庄借宿一夜,明天问清了路再走。”林子豪提议道。
“这里人烟稀少,就怕根本找不到村寨。”孔南生有点担忧。
“先走了再说吧。”郑青阳道拔腿便行。
天很快便黑了,更要命的是夜空中云层厚重,星光黯淡,一轮弯月被半遮半掩。早听说湘西多雨,天气也是一日几变,要是这会儿再洒上几滴雨,那可够狼狈的了。四弟兄饥肠辘辘,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夜风吹来,竟有一种透骨的凉意。
好不容易才找到平坦的道路,大家总算松了口气。这是一条由泥土和碎石修筑而成的古驿道,虽然早被废弃,如今只是荒凉地蜿蜒在铺天盖地的茅草丛中,但顺着这条路走,应该不难找到可以落脚的村落。郑青阳抬头看看星光,辨明正西方向,走在前面加快了脚步。
“大家注意看看四周有没有灯火,赶紧找家客栈。”孔南生提醒道。
走不多远,土路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星微光,像红亮的香烟头一样,隐约而恍惚,时近时远,似乎正晃荡不定。
“是灯笼!”王福寿眼尖,兴奋地叫了起来。
大家都来了劲头,再往前行,全看清了,确实是一盏红亮的灯笼,正幽幽地映照着四五个黑黢黢的人影。
“好了,可以结伴走了。”孔南生松了口气。
奇怪的是,走在前面的那帮人似乎也发现了后面有人跟来,突然全部立停,其中一人随即敲响了一面清脆的小铜锣。
“喜神过境,生人回避,天高地宽,各走一边!”一个中年男人苍凉的声音透过夜色像烟雾一样飘了过来。
孔南生浑身一颤,后脊梁上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本能地停下脚步,一把拉住走在最前面的郑青阳,只觉得猛烈的心跳声连自己都听得到了。
“站住!”林子豪也反应过来,打个激灵,拦住了王福寿。
“怎么回事?”郑青阳虽然也觉得不大对劲,但仍然不太明白。
“真他娘的巧,碰上赶尸了!”孔南生的声音发紧。“这玩意儿,以前听我爹说过几次,可一直不大相信。”
“我也只是听说过,没想到今天居然碰上了。”林子豪咽了口唾沫。
前面灯光摇曳,只见那几条人影悄没作声地移动着,往右侧的野地里晃去,然后在离开古驿道十几步路的地方停住,似乎是让出路来的意思。
“后面赶路的朋友,请先行吧。”那个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果然是让路。
四弟兄硬着头皮前行,全都贴着路的左侧走,经过那些人影的身旁时,虽然心惊肉跳,但还是忍不住强烈的好奇心,朝右侧偷偷地观察几眼。青灰色的月光下,站在茅草丛中手提灯笼的,是一个身穿黑袍、年约四十的赶尸匠,他的身后,是三具站成一排的灰白色人形,全穿着宽大的白袍,头戴草帽,脸上垂着一张门帘一样的黄裱纸——这就是“喜神”了——大家既想看,又怕看,一声不吭地加快脚步,走得老远了,心头还兀自狂跳不已。
身后传来几声清脆的铜铃声,回头一看,原来赶尸匠正摇着摄魂铃,将三具死尸重新带回到路面上来。
大家不敢再细看,乘着月色还算明亮,似逃命般一路小跑而去。
跌跌撞撞前行了个把钟头,终于来到一座小村落前,喜的是找都不用找,村门口就有一家客栈。大家松了口气,这才觉得肚子饿得叽哩咕噜叫,后背上也冒出了冷汗。
奇怪的是,眼前这家客栈的两扇黑门直洞洞地大敞着,门首悬挂着一面三角形的杏黄色小旗,上书莫名其妙的“祝尤科”三字。再看院子里面,屋子里透出明亮的灯光,看来老板还没睡下。
“客人请进。”屋子里的老板听到动静,开门迎了出来。
“老板,有没有大一点的客房,我们四个人睡一间房。”孔南生问道。
“有,有,屋子大着呢,再搭一张床进去就能睡四个人。”老板笑容可掬地答道。
地处荒郊野外,身上带着金条,而且孔南生上次又吃过一次亏,所以大家晚饭只吃白饭加萝卜干,免得节外生枝再遭黑手。饭后,进房间用热水简单洗洗手脚,一个个爬上了床板。
“你们先睡吧,我来守夜。”林子豪道。“这个地方得留点神。”
“唔,是得当心。这样吧,大家轮流换班,不算王福寿,咱们每人守二个钟头。”孔南生道。
可是,刚吹灭油灯,突然听到门外的院子里再次传来动静,老板开门出迎,好像又有投宿的客人光顾了。
“快看看是什么人?”孔南生吩咐道。
林子豪悄悄凑到窗户前,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望见客堂内的八仙桌前又坐下了四位来客,再一细看,惊得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个身穿黑袍的中年汉子加上三个身穿白袍的年轻人,灯笼、铜锣、摄魂铃扔在脚边,三只沉重的背篓,被郑重其事地摆到了桌面上——这几个家伙似乎跟老板很熟,一边说笑,一边将背篓里的东西拿出来递给老板过目。
孔南生凑到窗户前一看,什么都明白了,背篓里装的全是拳头大小的大烟土,原来,这几个家伙跟自己一样,也是烟土贩子,只不过打着赶尸的幌子掩人耳目,昼伏夜行,避免被官家或土匪截获,而这位客栈老板,很可能也是一伙的烟贩。
“我想起来了,”林子豪压低嗓音说道,“很久以前听我爹说过,门上挂‘祝尤科’旗号的客栈,都是专做赶尸匠生意的,门口的大黑门终年不关,这是规矩,黑门的背后,是专门用来停放死尸的。”
这么一说,大家都睡不着觉了,感觉身下的床板、被褥也变得别扭起来。
还好,一夜无话。
第两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大家跳起身来,顾不得洗漱和早饭,像逃命一样跑出了客栈,回头再看那两扇阴森森的黑门和杏黄旗,只觉得心里一阵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