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中昌提出了几个重点：主人翁的名字最好是复姓，什么司马、欧阳、尉迟的比较气派，长相要摆得上台面，浓眉大眼玉树临风，抬腿就能上房；女人都喜欢女扮男装，开始可以跟男主角打一架，但一千字以后应该眉来眼去了；男主角随时被打得吐血或身中苗疆剧毒，所以女主角的口袋里一定要记得带好独门秘药，关键时刻不妨挺身而出，用身体为男主角挡刀或挡箭；最后，一场恶战，坏蛋像苍蝇一样被拍扁，或者跪地求饶，乘男主角犹豫不决之时妄想偷袭，结果自己摔下悬崖……
学生毕竟都是高级班的国文水平，平时又喜看武侠小说，这些路数本就烂熟于心，参考了老师的范本，全都吊起精神闭门造车，抖机灵，显手段，苦思冥想出一个个曲折离奇的故事来，好些人更是回家后还接着写，洋洋洒洒近万言的都有。梁中昌共教两个班，学生加起来约有七八十人，作文拿到手，剔除一些笨学生文理不通的废品，还剩五十多篇，再在其中选出三十五篇，亲手修改一遍，字数不够的从余下的文章中再拼凑一部分。由于发下去的都是方格稿纸，所以免除了另行抄写的麻烦，把学生的姓名涂掉即可，再将自己的大作放在最前面，装订成册便可交货。
梁中昌已经想好了，如果这本《江湖三十六侠客传》顺利地赚到钱，马上让学生们接着写女侠，再搞一本《江湖三十六女侠传》。
没想到，那位姓尤的书商见了书稿非常满意，约略翻了翻，二话不说，当场付出二百大洋，除了结清余款，多余的部分作为《江湖三十六女侠传》的订金，不过这次的时间更紧了，只能四天为期。
一天晚上，王福寿突然带回来一只亮灿灿的摩凡陀金表，吞吞吐吐地说是朋友送给他的。大家笑了个半死，说你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还会有出手这么大方的朋友，别是又结交上了小东门、十六铺一带的小毛贼吧？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再偷，不许再偷，全当耳边风是不是？”林子豪大其光火。
“真不是我偷的……”王福寿嗫嚅着说。
“你小子是不是也认识杜月笙了，人家送给你的见面礼吧？”郑青阳打着哈哈。
“快说实话，到底哪来的？”小桃红柔声细气地问道。
“反正不是偷来的。”王福寿倔强地说。
“还嘴硬？”林子豪一拍桌子。
“别发火，别发火，我来问他。”小桃红推开林子豪。
在大家的再三逼问下，王福寿只得说出了实情，原来是那个前些天结识的小乞丐，跟自己交上了朋友，听说自己最近急于想弄一笔钱，便叫了几个伙伴，花了半天的功夫物色到一名醉酒的阔佬，跟着他走了几条街，在一条僻静的弄堂口半偷半抢弄到了手。
“这东西也不知道能值多少钱，”孔南生道，“明天找钟表行估下价。”
“就是拿到当铺去，怕也能当个一二百块吧。”郑青阳道。“小子，入伙的本钱全有啦。”
“不管怎么说，偷人东西总归不好。”林子豪道。“以后不许再干啦，即使是别人偷来的也不能拿。”
“行啦，下不为例，”孔南生笑道，“反正用得起这种金表的人，大多数都不是善男信女，这块摩凡陀的主人肯定也是个王八蛋，活该他倒霉。”
“是啊，算他活该吧。”梁中昌笑道。
梁中昌这边嘲笑着别人倒霉，没想到，自己这边也很快摊上了倒霉事。
第两天应该是学校发薪水的日子，可那位粪把头出身的校董兼校长却两手一摊故伎重演，声明只发得出一半的薪水，原因是放高利贷的账收不上来，除非大家肯帮着去讨债，说罢果真开出了一些商号的名址。
没奈何，好几位教员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侥幸心理，厚着脸皮走出校门去讨债——教书先生干这营生，成功的希望能有多少，应该是可想而知的，再说那些欠债不还的商户，大都跟帮会中人有些关系，所以才有恃无恐，连本身即为清门中人的校长也莫奈其何——到了下午，出去的教师陆陆续续回来了，一个个苦着脸哭笑不得，其中一个还被人家扇了两个耳光，脸都肿了。
梁中昌上完作文课，把学生们已经连做了两天的那些关于“女侠”的作文收上来，粗略一看，还蛮像一回事，心想再奋力修改两个晚上，一百五十大洋又到手了。可是，走到办公室看到那位被打的同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跟校长理论起来，说你明知道根本不可能讨到手，还逼着大家出去受辱，不是把人当猴耍吗？校长冷笑一声，说耍你又怎么样？只要老子高兴，以后天天耍你，有本事你别捧我这只饭碗。梁中昌一时性起，再加上这阵子找到了写书赚稿费这条路，已无后顾之忧，这只破饭碗不要也罢，于是大叫道，不捧就不捧！顺便把手里的粉笔盒往桌上重重一拍。
校长还是第一次遭到当众顶撞，脸色一变骂道，想造反是伐？上海滩上要寻两只脚的狗倒是万难，要寻两只脚的教师，要多少有多少，今朝告诉侬，迭个两只脚啊，要伊张开就张开，气煞侬个瘪三！说罢，顺眼看看在场的年轻女教师，令几个小姑娘面红耳赤，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梁中昌气得面色发青，抖着嘴唇大骂一声流氓，抓起桌上的粉笔盒狠狠地砸向校长的面孔。粉笔哗地在地上碎成一地，校长的鼻子上也像戏台上的小丑一样沾上一片粉白，显得异常可笑。梁中昌见了，火气倒是消了一半，勉强忍住笑想再找几句骂辞，没想到校长抄起一根木制的报夹，用力抽将过来。梁中昌虽然侧身避过，但肩膀上还是挨了一下，不由得心头火起，一把揪住校长的胸脯，挥动手臂一巴掌扇去。校长毕竟已是五十来岁的年纪，力气上自然抵不过年轻人，挨了耳光再也顾不得体面，一面不绝声地破口大骂，一面匆匆逃出办公室。
“侬个瘪三有种，好，等好，有侬全家好看！”老家伙站在院子里大叫道。
校长的这句话倒也不是纯粹的空口威胁，梁中昌发现，从当天傍晚开始，大门外、弄堂口便出现了几个流氓模样的汉子，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看样子是校长请来的人马在寻找报复的机会，要不是看梁家进进出出的人多，大概早下手了。
这两天，郑青阳已经不到胡金绣那里去了，林子豪和王福寿也不去腌腊店，孔南生除了去烟馆继续打听一些关于南去途中的经验、细节，基本上也常呆在家里。傍晚吃晚饭的时候，林子豪让大家今晚睡觉小心一点，枕头边最好准备好棍棒，怕那几个歹人会来偷袭。
大家刚准备睡觉，突然听到大门被“嘭嘭”地敲响了。
这么晚了，谁会找上门来，难道外面的流氓明火执仗打上门来了？郑青阳抄起一根门闩走出去开门，林子豪紧随在后面，由于不知来者人多人少，不免有些紧张。
门一开，原来只有一个人，而且看样子也不像流氓无赖。
“请问，孔南生先生是住在这里吗？”来人问道。
“哎呀，怎么是戴笠兄？”孔南生迎了出来，一脸的惊喜，“快请进，快请进。”
“问了好多路才找到这里。”戴笠看看郑青阳如临大敌的样子，有点奇怪，“你们这是……”
孔南生忙把戴笠请进客堂，泡上茶来，把梁中昌在学校里的事大致说了一下，戴笠拍案叫好，说这样的恶棍确实该打，至于外面那些流氓地痞，实在是小意思，待明天去向杜先生辞行的时候，顺便提一句就行了。
“辞行？”孔南生不明白了。
“承蒙杜先生看得起，前几天与我义结金兰，拜为异姓弟兄，”戴笠微笑着从胸口摸出一只大信封，“这不，还托黄老板写了封举荐信给蒋先生，让我前去投奔，连明天的船票都帮我买好了。”
“啧啧，杜老板真是讲义气啊，”孔南生想想当天一同去见的杜月笙，怎么结拜兄弟的好事就轮不到自己呢，心里不免有点酸溜溜的。
“喝，都惊动黄老板了？”郑青阳羡慕地拿起信封端详，黄埔军校的校长蒋介石是谁他不大清楚，但黄金荣的大名还是如雷贯耳的。
“明天中午去广州的船，所以今晚特地找到这里来向兄弟辞行，来日方长，希望日后再能相遇。”戴笠对大家拱了拱手。
“小鬼，去把酒拿来，大家喝一口。”孔南生一拍王福寿的脑袋。
王福寿跑去厨房拿来半瓶喝剩的大曲，小桃红忙给戴笠添了付碗筷。
“上海是个好地方啊，你们几位弟兄一定要在这里站稳脚跟，早晚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戴笠端起酒碗，两眼中闪动着亮光，“我也早晚有一天会回到上海来，到时候再聚首吧。你们当真马上就动身？”
“是啊，就在这一两日之间。”林子豪道。
“唉，这烟毒虽是恶物，不过世风使然，上下一体，连政府都在明禁暗纵，我们小百姓就更无法简单判定善恶了。”戴笠叹道。
“是啊，我也这么想，”旁边的梁中昌议论道，“眼下的世道早已病入膏肓，鸦片流弊即使被革除，怕也无法强国强民，像我辈百无一用的书生，连自己的饭碗都捧不牢靠，倘若仍然端着姿态忧国忧民，怕也可笑得紧。你看看杜月笙之流，这些年来过手的鸦片还少吗？还不是一样呼风唤雨，说他是上海皇帝，怕也不遑多让。”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就是这个道理嘛。”戴笠笑道。“时候不早，戴某告退，各位兄弟后会有期了。”
送走戴笠已经是半夜，孔南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想想戴笠虽然命运多舛，但最后得遇贵人扶持，日后平步青云也未可知，再看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时来运转呢？
第两天一大早，昨天的那票人马依然在门外鬼头鬼脑地观望，但到了中午时分，突然全部不见了。梁中昌这个月的一半薪水已经拿到，其余的欠薪也不再指望，在家里铺开学生的作文，加紧开始修改润色工作，争取在两天内将《江湖三十六女侠传》修改出来。
现在，钱是筹足了，但如何携带，又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黔地流通的是“两广毫洋”，银水较低，一块袁大头可兑一块二角，最高时可至一块四角。两千来块大洋不是小数，根本无法随身携带。此外，孔南生的钱中，有许多是从乡下带来的碎银，既有杂质较多的“方包”[ 安徽铸造及流通的银两，杂质较多。]，又有银水更低的前清“元丝锭”，一堆大洋里，也杂有一部分帆洋和鹰洋[ 帆洋正面为孙中山头像，反面为帆船图案，又名“孙大头”；鹰洋为墨西哥铸造。]，全是东台的烟馆从乡人手里点点滴滴收来的。想来想去，只有先将这些乱七八糟的银两统一打造成五十两一锭的元宝，再以十两银子兑一两黄金的比率换成金条。现在这两千来块钱，一半是购土的货款，另一半是来回的吃用开销，如果将货款换成五两一条的黄金，总共也就二十来根，分藏在四个人的身上，路上要轻松不少，而且体积小巧，不太容易被人发现。
下午，孔南生带着那百把两碎银来到老北门街一家名为“联生”的银炉，准备将它们先铸成两锭五十两一锭的“二七宝银”[ 上海铸造的元宝成色较高，兑换纹银可升高二两七钱使用，称升水或申水，故名二七宝银。]。
银炉开设在一间二开间的石库门房子里，进门的天井里放着一只大火炉，账房先生问明孔南生的来意，收下碎银在天平上一一核准，然后倒入一只小钵交给溶银师傅，将其放到炭火上去熔炼。一个小伙计拉开了风箱，炭火怒喷，钵内的碎银很快便变成了红色的流汁。溶银师傅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不时从一个白纸包里抓出一些淡黄色的硝末撒到流汁中去，然后用一根细铁棒伸进钵内轻轻搅动。不多时，铁棒的一端沾上了厚厚一层姜黄色污物，据溶银师傅说，这一道工序的目的是为了滤除杂质。反复几次以后，溶银师傅觉得差不多了，用一把长柄小铁勺从钵内舀出少许银汁，倒入预先准备好的一只冷水杯中，隔着玻璃观察遇冷后凝结起来的银珠。
“行了，上模！”溶银师傅命令伙计道。
小伙计拿来两只铁模，放在一张足有八仙桌那么大的铁台面上。铁模的顶部开着一个长圆形的洞，两端各有一只把手，孔南生伸头看了一眼，只见洞底正是平时所见的元宝形状，奇怪的是元宝上那两只翘起来的耳朵是怎么弄出来的呢？溶银师傅将银汁倒入铁模，乘还没凝固之时，抓住铁模的把手先左手抬高寸许，让银汁往右边流，凝成一只耳朵，再右手抬高寸许，让银汁往左边流，凝成另一只耳朵。孔南生见了恍然大悟，没想到居然这么简单。溶银师傅又拿出一根小铁管，在尚未完全凝固的元宝中央用力吹上一口气，令表面光泽平滑，再拿出三把小铁锤一样的图章，在元宝表面各敲一个印记，分别为店号、炉号和工号。
“好了，拿到公估局去批估吧。”溶银师傅道。
“什么，还要批估？”孔南生大吃一惊。
“当然要批估，你就这么拿出去用，捉住了要吃官司的。”溶银师傅笑道。“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们联生铸的元宝肯定一次过，绝不会让你跑第二趟返工。”
“什么，还要返工？”孔南生一惊。
“如果成色低于二两六钱五分，公估局就不批啦，一律退回来重铸。”溶银师傅解释道。“你放心，我铸的宝，从不低于二两七钱。”
孔南生问清了路，说是位于宁波路上的一条弄堂，连忙匆匆赶去，到那里一看，也是一座石库门房屋，进门一排柜台，上面放着好几架天平。把元宝递给掌秤的老者，放进天平后只见五十两分量正足。老者取下元宝，用眼睛稍一打量，拿下来用毛笔批上：“二两七钱五分”。孔南生想，这老头的眼睛好厉害，就这么一打量，就像仪器一样检测出成色来了。
走出公估局，看看天色已经开始发暗，心里思量兑换黄金的事，还是明天拖着梁中昌一起去办吧，银行里的规矩更加麻烦，别到时候大出洋相。
兑好黄金，再订好船票，那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孔南生想，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此后千万得一切顺利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