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与诗情、军人与吟诗,构成诗坛一道独特的风景。虽然自古以来,军旅诗篇并不鲜见,但是,一支部队能拥有众多诗人,从运筹帷幄的将军到冲锋陷阵的士兵,都能在战地吟唱、谱写出烽火征程史诗的,却极为罕见。在现代,驰骋于华中抗日战场的新四军可以说是一个典型。
新四军,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诞生的一支特殊部队。七七事变,抗战全面爆发;国民党与共产党二度合作,结成抗曰民族统一战线;多年来一直被当局“清剿”的南方八省红军游击队,从九死一生的极度险恶环境中走出来,被改编成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奔赴敌后抗日战场。建军之初,面对这些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游击队员,面对这支武器窳劣甚至只有原始武器的武装,面对这支有老有少、还有小孩和姑娘的队伍,不要说写诗,就连能否打仗都令人生疑。然而,恰恰是这支似乎并不起眼的武装,尽管处在日、伪、顽三方夹击的艰难环境中,在敌人后方却异常活跃,搅得日本鬼子寝食难安、草木皆兵。八年抗战中,他们纵横驰骋于大江南北、淮河两岸,作战两万多次,歼敌30多万。而他们自己,不仅未被消灭,反而愈加壮大:建军之初仅有万人的队伍,到抗战胜利时,已成为拥有30多万兵力的浩荡大军了。
确实,一般人很难设想,这样一支在艰险环境中频繁作战的武装,怎么会和历来只与清静悠闲相关、与文人雅士有缘的诗歌有了联系?怎么会拥有众多的诗人?怎么会连士兵也写起诗来了?然而,事实却正是如此。原因也并不复杂:首先,从新四军诞生之日起,便有许多文化人,满怀一腔报国热情,投笔从戎。他们中有学者、教授、作家、艺术家、海外归侨、留学生、大学生、中学生,其中,知名的左翼作家就不在少数。他们的到来,不仅使新四军原先的文化结构发生了变化,而且,也推动了新四军文化工作的开展,新四军的文化素质得以大大提高,成为一支真正有文化的军队。其次,新四军的领导人大都具有很高或相当的文化素养,他们重视文化人的作用,重视文化的功能,从叶挺到陈毅乃至许多部门的负责人,都是如此。新四军军部驻皖南期间,成立了新四军文化委员会、《抗敌》丛书编委会,办了许多报刊,还有图书馆和随军书店;后来,还成立了战地文化服务处;战地服务团多达四五百人,聚集了大量的文艺人才;军教导总队还办了文化队,专门培养文化干部;连队都配备了文化教员。军部在苏北时,创办了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设立了文化村;成立了各种文艺协会,其中就有诗歌协会。而军部的文化活动更是远近闻名,其艺术水平之高连见多识广的国际友人都大为惊叹……可想而知,有这样两个基本因素,有这样浓厚的文化氛围,不仅诗人们自然会有更多的灵感,新的诗人自然也会应运而生,诗歌与新四军结缘便是顺理成章的了。
无疑,作为一支抗日劲旅,它的诗歌,必然是与抗日战争紧密相联的。在这些作品里,新四军的诗人们纵情地讴歌胜利,朴实地记录战斗,沉痛地悼念战友,热烈地向往明天。无论新诗或是旧体,无论奔放或是深沉,都充满了抗敌救国的热情,表达了以身许国的决心。可以说,这真正是中华民族的心声,是真正壮美的展现。更难得的是,由于作者众多,且又来自不同的战斗岗位,对新四军的生活和战斗历程多有记叙,所以,汇集起来,便成了新四军史迹的艺术记录,是一部名副其实的新四军史诗。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这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不应忽略的一个独特篇章。
这本诗选,仅收录了新四军军部驻皖南期间即1938年春至1941年1月皖南事变期间的作品,共百余首。这些作品或抄自当年报:刊,或来自作者(或亲友)的提供,有的已濒临失传。收录的作品基本按创作或发表时序排列,并尽可能对作者和作品的历史背景或相关内容作了注解。除个别明显的错漏字和标点外,作品未作任何改动。可惜,因条件所限,有许多作品未能收集到。而要收集新四军在八年抗战中的全部诗歌,那就更难了。这当然非常遗憾。不过,相信读者仅从本集之中,便可领略到一点新四军诗歌的别样风采了;有心的读者也可从中大致了解期间的历史轨迹。如果有人能从这些作品中得到些许感悟,那就更是编者莫大的欣慰。
山国
彭燕郊
像一队慌乱的避难者之群
在死亡的威胁下挤聚在一块
像一叠叠被飓风吹刮在一起的波浪
匆忙地、急遽地、合拢成汹涌的一堆
这些高矗入云的大山呵
陡直而又尖削的
层层叠叠络绎于云雾里的群山呵
其中所包孕的自然之深邃的
晦暗的神秘
是无穷的,不可测的——
那用荆棘的锋利的针刺护卫的
那用绒软的藓苔覆盖的
潜在的永恒的力
是人们所来不及设想的……
这无数座庞然的大山呵
如此地起伏绵亘
女此之惊心动魄
毫不如人们所想象的
也不能为人们所想象……
如此之极天仰止
是会教我们平原上的丘陵愧煞的
蚂蚁般络绎于谷底和崖边
广大的阴凉包围了我们
四周尽是一律的,单调的,冗长的
乏味的山,噜苏的山,呆板的括弧形的
我们徒然希望着一片开朗的郊原
可是,在这如几何学图形一样
从模型里翻印出来的群山里,所见到的
唯有被雨雾打湿的,几乎可以绞出水的
丰草和茂树,以及那些繁生于四处的
葛藤,蓬蒿,苦艾,藿藜——
与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多如尘屑的
一绺一绺扭结在一起的野卉和杂草
若干卑小的村子就坐落在山凹里
烟色的茅屋紧偎着,被笼罩于
幢幢无定的云影间,如正历着噩梦
如此狼狈地交头接耳
像恐防会被马上从山国里淘汰出去一样
那些像剥了皮一样瘦的山民呵
出没于一些不足道的,不值一文的荒村
如同穴居野处的猿人,看起来
是那样地麻木,迟钝——就像一块锈铁、
一片顽石
在无以为生的山国里,苟延残喘地偷生着
震耳欲聋的瀑布,湍急地飞溅着
不断地发出执拗的号哭
而又正色厉声地痛骂命运的残酷
嘟哝着一些破碎的怨怼之词……
在它底刺耳的诉说里
小村被吓唬得丧尽了勇气
有气无力地打着一阵阵寒噤……
一级级梯田,丛生着乱莠
如同古庙里生满青苔的石阶
森冷得可怕
而“贫穷”就从那儿拾级而登
从无以复加的绝顶,俯瞰向
匍匐在它脚下的山村
投掷出刺心的冷笑和倨傲的睥睨
使山国里的老弱残废们
更加仓皇地跪拜在它面前
那些乌云,信步而来,扬长而去
连正眼也不看一下,无睹于
这贫瘠的山国的史前般的荒凉——
公路,从山的缺口处开刀
路,沿着山形走,
汽车,溯险道盘旋而上
以箭步应声驰掣过去
一点好奇心也没有,头也不回地……
我甚至以为
那涧底的黄岩,是营养不良的山国
所吐出的痰块,那引泉的竹管
是贫血的山国的惨白的血脉
那苍黄的小丘是患了黄疸病的
那未成形的林子是被阉割了的
那飘摇于风啸中的古木是在抽筋
是在干咳,是在被瘴疠所蚕食……
更甚于此哩
——这些,都让一般人从狭隘的眼界
去絮絮谈论它们奇异的,不可知的外观吧
从那望不到尽头的
濯濯的童山的砖褐色的远处
从那被野火烧过的癞痢头的斜坡的前方
极目四望尽是凋零颓败的荒烟与蔓草
——倘使我不是健忘的
我应该想起
这太不相称的交替更换
这恍若隔世的大变动
(固然,我也深知这不过是暂时的而且我更不会忘记其中包孕的神秘的潜在的力!)
这儿,这中国的郭甫久鹤
中国的却巴耶夫和中国的莱奋生
所转战过的山国呵
那些用树枝搭草寮于丛林深处
三餐吃杨梅和竹笋当饭的
中国的“十九个”们
是曾经在这里和山民们一起微笑过的
像人们所常常说的:内战
被残酷的内战所殃及
山国是十室九空了
或者说,至少
十年来的几番战乱,是置山国于
更难堪的绝境里了
扭歪着的,挨着打似的
山国的零落的村子是可怖的
沙碛的地以起茧的掌心
向央求它的山民们示威
而且得寸进尺地窥伺着……
山民们也只能啃啮那些难以下咽的馍馍
用多量的辣椒麻痹味觉
就这样,也还不堪一饱
但又不得不咬紧牙根忍耐着……
凄迷的雨雾里翱翔着秃鹰与荒鹫
狞猛的峻岩如张着角的野兽
牵连着而又中断着的山与山之间
何论人烟,连坟堆也很少见
只凌乱的杂草披离于断垣间
但,那千万年以来
就兀立于天地问的高峰呵
似乎还在宣示
山民们执著的信心和坚贞的爱
今天,我们的队伍又从这屈曲的山径间走过
以行进号向死难于斗争的同志致敬
时而我们嘹亮的号音回响于山谷
时而我们高扬的哗笑喧腾破寂静
为岁月所改观了的山国呵
今天,被改观过的它又将改观了
山民们松鼠般地雀跃起来——
居然重见到亲切的笑容……
这中间
一种从矿脉里冒出来的
纯金的毫光
闪耀起来
而那笑声,也金属般铿锵地
奏弄起来了——
比天上的仙乐还要动听
战旗也迎风招展于山顶
猎猎地飘舞不停
如像我们,并非为凭吊而来
新生的圣火仍在地下延烧!
一九三八年春,脑箭山上
4个支队,共1万余人。叶挺任军长,项英任副军长。1937年12月25日,新四军军部在武汉成立,1938年1月移驻南昌。1938年春,新四军一、二、三支队分别从驻地开赴皖南。
这首诗是作者随张鼎丞、谭震林、邓子恢欢率领的二支队从闽西到皖南的行军途中,经过备遭“清剿”蹂躏的苏区时有感而作。诗中的郭甫久鹤、却巴耶夫、莱奋生分别是苏联小说《毁灭》(法捷耶夫著、鲁迅译)、《恰巴耶夫》(高曼诺夫著、一译作《夏伯阳》)以及鲁迅称之为表现了“铁的人物和血的战斗”的《铁流》(绥拉菲摩维奇著)中的主人公。
彭燕郊,原名陈德矩,1920年生于福建莆田,1938年3月参加新四军。他从学生时代就喜欢诗歌,从闽西北上皖南时,一路写了不少诗。在新四军的《抗敌报》上,他第一次发表诗作。此后,陆续在新四军的《抗敌报》、《抗敌》以及胡风主编的《七月》等报刊上发表作品。1940年6月转移到大后方后,在桂林、重庆等地从事文学活动,参加民主运动。1942年出版诗集《第一次爱》时,著名作家聂绀弩为之作序,说“战争给予他以生命、意志和才能,给予他以嘹亮的歌喉和歌唱的情绪与欲望。于是他成了战争之子”。说“战争如果能改造我们的民族和国家,它必是从我们人改起,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改起,从人民的生活改起。它需要新的人,需要对人和事物的新的看法;需要把潜伏在人民的生活底层,心的底层,为一般人所不能看见的东西掘发出来;需要人民的声音;需要人民毫无掩饰、毫无顾忌、倾心吐胆地说出他们的朴质的希望。战争把这任务交给这时代的诗人们,要他们迅速地完成它。彭燕郊就是其中的卓越的一个”。并说“只拿彭燕郊的诗和他们的一比,那‘新诗’和旧诗就都黯然无光了”。1946年6月,彭燕郊在桂林被捕,被关押近一年后遇“特赦”获释。1949年后,参加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先后在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学院任教。1955年因受胡风案牵连,在街道工厂劳动。
1979年起,在湘潭大学任教,冤案亦被平反。出版有诗集《彭燕郊诗选》、散文集《高原行脚》、评论集《和亮亮谈诗》等。他在1989年完成的长诗《混沌初开》发表后,在诗界引起巨大反响,被称为是“当代中国散文诗创作的一个爆破,一次突围”,是“中国新诗的混沌初开”。1997年出版的《当代湖南作家作品选》中,有《彭燕郊卷》。
岩寺会师
毛英奇
圣地星驰颁忌檄,天兵八省汇徽屯。
旌旗红壮山河色,战号惊开敌后云。
高擎火炬烛南天,风雪罗霄不计年。
莫讶朱缨辉异采,此旗来自井冈山。
东征初抵高淳
陈毅
波光荡漾水纹平,河汉沟渠纵复横。
扁舟容与人如画,抗战军中味太平。
堤柳低垂晚照斜,农家夜饭话桑麻。
兵船初过群疑寇,及见亲人笑语哗。
江东风物未曾谙,梦寐吴天廿载前。
此日一帆凭顾盼,重山复水是江南。
芦苇丛中任我行,星星渔火水中明。
步哨呼觉征人起,欣然夜半到高淳。
一九三八年六月
委书记、军政委、军长等。红军主力长征后,他与项英领导坚持南方三年游击战争。抗战爆发后,与项英领导组建新四军,先后任新四军军分会副书记、第一支队司令、代军长、军长。抗战胜利后,任华东军区司令、华东野战军司令员。1949年后,曾任上海市委第~书记、上海市市长、国务院副总理、外交部长、中央军委副主席以及中央政治局委员、政协副主席等。1955年,被授予元帅军衔。
陈毅爱好文艺,人称之为“儒将”。“将军本色是诗人”。他在20世纪20年代初就开始从事文学活动,是文学研究会的早期会员。在成为职业革命者之后,仍写了不少诗。他的诗作,题材广泛,体裁多样,不拘一格,并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一些篇章广为传诵。1977年,由他的夫人张茜整理的《陈毅诗词选集》出版。
卫岗初战
陈毅
弯弓射日到江南,终夜喧呼敌胆寒。
镇江城下初遭遇,脱手斩得小楼兰。
一九三八年六月二十一日
卫岗初胜
粟裕
新编第四军,先遣出江南。
卫岗斩土井,处女奏凯还。
一九三八年六月
震撼江南的枪声
——卫岗处女战的胜利
杨采衡
东洋鬼子的血掌,
抓住上海、南京,
腥风,血雨,
笼罩沉沉的人寰:
军刀,枪刺,
戳透祖国的胸膛,
一条黑流毒水到处泛滥,
整个江南,
搅得纷扰,混乱,
显现悲伤,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