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那个流浪的萨克斯手是在“阿德”,那一刻我按捺不住,撇开和我一起的朋友匆匆走向演出台,也许他不流浪了,但我依然愿意称他为流浪的乐手,我依然喜欢他的自由洒脱、旁若无人、全神贯注的台风,他是一个流浪的艺人,但他的音乐即刻能贯穿一个人的魂魄。那一次见他是在自由大街的地摊上,没有话筒没有演出台,他就随意地站在地摊的一个角落,风把他的萨克斯吹入我的耳涡,也许我就是在他的《回家》中喝多了,他让我忽然对久违的家久违的亲人有一种惭愧。那一夜我烂醉如泥,后来被送到医院,醒来时医生告诉我,送我的人带着乐器,我一下子想起了地摊上的乐手,之后我一直想见到他。我穿过人群,在一楼的酒桌间穿梭,时光在我的脚步中哗哗啦啦流过,他旁若无人的演奏那样潇洒。一曲终止,我谦恭地靠近乐手,我看见了他盛满音符的眼睛。我说:“一个夜晚,你应该记得吧,在自由大街的牧马渠边,你救过我,把我送到医院。”
他握着萨克斯,目光凝重地看我,我等待着他点头。可是他说:“先生,我还要演奏,我不知道。”我提醒他:“就是你,那天晚上我喝得太多……”
萨克斯又悠然地响起,整个大厅被他的音乐濡染,二楼三楼的廊台上站出来很多人。
我开始跟踪乐手。
那一夜我一直等在“阿德”酒店的门外,终于等到他出来,整个“阿德”整个C市都静了。我看见乐手搀着一个醉酒的人,那个人走着吐着,骂骂咧咧,我听不清他骂的话,我想起我醉酒被救的情景。乐手把醉酒者扶到路边,帮他擦着嘴角,伸手截了一辆出租。我驱车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跟着他把那人送到家里,从小区出来,他孤独地站在大街上,长发拂动,我想打开车门请他上车,可他又坐上了迎面过来的出租,我跟踪他去了一座城市的民居,看着他上了二楼。这种民居我租住过,知道它的简陋。我悄悄地站在楼下,看到一扇窗内亮起灯光,接着听见了破窗而出的一缕音乐,这个喜欢音乐的流浪乐手,回到家还在音乐里沉浸。
第二天我又跟踪乐手去了一个地摊,这次在东大街,他又是很晚回去,我看见他面对静下来的大街有些失落,东大街离他住的地方不远,他怏怏地走在大街上,灯光拉长乐手的身影。他没有回家,去了牧野湖边,很久,我又听见了柔婉又刚性的萨克斯曲,月光在湖面上铺洒。就是这天晚上,在我离开他的窗下时我看见一个女孩儿正仰头看着他的窗户,长发在月光下飘逸。
我们终于去了一家茶坊,他依然背着他的乐器,这个流浪乐手有些呆板或者固执。他对我说:‘’其实,我不是搪塞,我是真的不认得你了。”夜深了,我们要了一种很淡的茶,茶香在灯光下轻溢。他说:“我救过的人不止一个,很多,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在每天的夜晚帮助醉酒的人回家。”
我惊愕。
他说:“真的,你不用吃惊,两年了,一直都是这样,我一直都在坚持,我了解醉酒的人,不是每个人都为了贪酒,很多人是有另外的原因,在酒中寻找安慰,比如你那天,如果不错的话你就是那个一直喊着回家、回家、回家的人。”
“对!”
我听他继续说下去。
“很多醉酒的人其实都想着回家,都念叨着这两个字,哪怕有一丝理智,都会记住这两个字。也许这就是很多人喜欢听《回家》的原因。有一次我救了一个人,我实在劝不动他,我把他放在路边的一棵树下,等他清醒,我一遍又一遍轻轻地吹奏《回家》,直到他泪流满面,他伸出手,说,‘兄弟,送我,我们回家。’还有一次我救的是一个女人,我也是一次又一次地吹着《回家》,直到把她唤醒,等到她的家人。”他说:“我已经这样送过将近一百个人回家。”
“一百人?”
“对,这是我的目标,救够一百个人,我也许会离开c城。”
“离开c城?”
“对!我不是c城人,我就是一个流浪的乐手,我的快乐在流浪中,以前我在一个乐队,我失意加上失恋的时候离开乐队,想就这样只身天涯,我挎着萨克斯流浪到c城,一个深夜我醉了,几乎酒精中毒,不省人事,在一个大路边又被一辆小车挂倒,有一个人救了我,把我送到医院,我活过来了,他让我懂得了感恩。”
“感恩?”
“对!”
“就是从此我落在了C城,我开始每天晚上的流浪演奏,以流浪演奏谋生,我每天都去一个地方,等待帮助酒醉的人,把它当成了我的职业,为救一个人帮一个人快乐,同时一直在寻找那个救我的人。”
“那次在‘阿德’……”我说。
他说:“也是一次例外,我不想去那种大酒店,我救过一个人,那个人和‘阿德’有关……”
我说到他窗前的那个女孩儿,我好几次都见到她,好像在听他的吹奏。
“对!”他说,“她很固执,那是我救过的一个女孩儿,那一次她喝了太多的酒,我跟踪她,她在深夜打的去了一个湖边,在她跳进湖里时我救了她,她告诉我她的经历,她想解脱的原因,我整整陪了她一夜,给她吹奏《回家》《秋夜吟》,告诉她我的经历,我为什么留在c城,天明的时候我送她回家。有一天她跟踪我找到我现在的地方,就天天地在窗前听我的吹奏,其实我每次回家的吹奏是给她的。”
我听着,不想说话,仿佛说话会破坏一种气氛。
好久,我说:“会有故事吗?”
他沉默着,手握萨克斯,仰着头,眼看着房顶。停了一会儿他说:
“我答应她在完成我的承诺后再和她相处……”
我说:“我祝愿你们。”
他笑一笑算是回答。
我说:“我真想听你的乐声。”
茶坊静得差不多只剩下我俩,征得茶坊同意,他演奏的依然是那首充满激情和柔情的《回家》。他说:“也许我该回家了,如果找不到那个人,在我帮够一百个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