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八月,秋梅的心就被拽回家乡了。
八月深秋,正是满野飘着玉米馨香的季节。这时候的秋梅有些激动地想着自家田里的玉米,想着玉米穗尖儿飘动的红缨子,仿佛看见母亲的身影,闻着玉米的馨香了。从离开家乡进入这个城市,秋梅坚持在每年的秋天请假回一次家,秋梅回家是去吃母亲煮的玉米棒,那是真正的享受大自然沐浴的玉米,不是现在城里一年四季都有的大棚里的那种。只有家乡的玉米才会包含那种土地的暗香,吃起来才会有那种含着甜香的双重味道。
一到秋天,秋梅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就想回家,回家吃母亲煮的玉米。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偏爱煮玉米,也许是自己生在秋天;母亲说生她前吃了两穗玉米,秋梅在胎里就闻着煮玉米的味儿了。父亲也是在秋季离开人世的,那时候秋梅才五岁,她隐约记得母亲拉着她和哥哥站在父亲坟前茫然的哭声。几年前的秋季秋梅离家的前一天,母亲默默地挎着荆篮去地里摘回几穗玉米,然后把黄澄澄的熟玉米放在她的眼前。母亲说:“孩子,想吃玉米时就回来。”
一进入八月,她就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八月里,到处葱葱绿绿,蜻蜓在青草上飞来飞去,蛐蛐儿在草窝里唱着小曲,秋雨过后满野的空气格外清爽。回了家,母亲常挎着那只荆篮往地里走,瘦瘦的身影淹没在无边的青纱帐里。那一年看母亲挎着荆篮往地里去,她跑过去要挎篮子,母亲不丢,她就挎着母亲的胳膊,她看见母亲日益多起来的白发像玉米缨子一样地飘,心里隐隐地有些忧郁。人干吗要老呢?母亲这么慈祥的人也会老呀?
水在火上滚,几分钟后那玉米的香味儿溢得满屋子都是。母亲说:
“成熟前的玉米穗儿,也就是熟到七八成时的嫩玉米煮出来最好吃,干干净净的黄像刚刚升起的太阳的颜色。”秋梅有一次和单位的几个人进饭馆吃自助餐,一伙人津津有味地抢吃切成一截截的玉米,只有秋梅稳塔似的坐着。有人问:“秋梅,你不吃呀?”秋梅摇摇头。真的,秋梅从不在城里的街上买玉米吃。她只喜欢吃母亲煮的玉米。有一次吃着吃着,秋梅忽然冒出这样的灵感:吃母亲煮的玉米,好像在吃母亲的奶。秋梅为这种想法激动,更坚定了回家吃玉米的念头。
往往是玉米煮熟了,母亲把一锅的玉米从火上端下来,把一个个玉米棒捞进灶台上的一个用秫秸编成的小筐里。一缕缕热气喷着一个个小小的气柱,幻成气圈儿往上蹿。晾几分钟,母亲把一只玉米棒递给女儿,女儿接过来,睃着母亲也拿过一只,便贪婪地吃起来。
这时候女儿就要告诉母亲自己在城里的一些消息,让妈妈为自己高兴。秋梅说:“妈,我受了奖励,工资又涨了一级。”妈问:“真的吗?”秋梅说:“真的,我能骗妈吗?”妈嘱咐:“做本分的人,好好干,干好才有出息。”秋梅点点头,她看见母亲脸上绽出了欢喜的笑容,她迎着母亲的目光笑得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有一次秋梅啃着玉米说:“妈,我每年都回家吃你煮的玉米,每年。
不,一辈子都回家吃,也给妈带来女儿的好消息。”
母亲笑笑,脸上的皱纹往一处挤。“妈不知还能给你煮几年啊,妈是煮一次少一次啊。”
秋梅急了:“妈,你咋这样说呀?妈,你记着,女儿喜欢你煮的玉米,你要长生不老。”
秋梅真的每年八月都回来一次。秋梅有一个哥哥,哥忙,要种地还要抽空做些生意,很少和妈在一起。那年八月她去找公司的经理请假,经理说:“好像你每年八月都要请假的。”
她说:“是,每年和母亲约好了,回家吃妈煮的玉米。”
这年回家,母亲挎着荆篮往河滩走。秋梅有些迷惘地跟着母亲,母亲把她带到河滩上一片勃教生长的玉米旁。秋梅看见玉米穗上的红缨子舞动着,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叫在河滩的上空。水细细地流,瘦瘦的河道淌着一股清流,水边长着极肥的草,有人在草地上放牧牛羊,时不时传来牛羊哞哞咩咩的叫声。母亲站着,母亲说:“咱家的责任田被新修的公路占了,这是我开的荒。”
“开荒?”
母亲点点头。
母亲庄重地说:“我要让你每年都吃到我亲手种的玉米穗儿。”
秋梅呆呆地站着,秋梅知道开荒的艰难,要除掉荒草,剔走石子……她看着母亲,看着母亲越来越驼的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秋梅蓦地想起自己的那句想象:吃母亲煮的玉米像吃母亲的奶。那次秋梅吃得很慢,吃得很香。
又一年秋天,她又踏上回家的路。
“妈。”她喊着。
水开了,玉米在锅中咕嘟咕嘟地沸,玉米的香气出来了,溢得满屋子都是。秋梅把锅端下来,把玉米捞在那个每年捞玉米用的秫秸筐里,腾腾的热气顺着筐沿往空中飘。
秋梅把半截玉米放在妈的手里,妈倚在床头,慢慢地抬起手,把玉米棒慢慢地往嘴边送。秋梅也开始吃,吃另半截玉米。吃了几口,像往年一样讲她在城里的消息:“妈,我要被提为公司广告宣传部的经理了,公司已经对我考察过,我写的两篇关于广告策划的文章在北京一家杂志发表了……”
妈侧着头看着秋梅,脸上露着笑容,最后的笑容。
第二天晚上,母亲走了。
秋梅搂着妈,哭着,唤着,把个秋夜哭得好阴沉。
哥说:“妈其实一直在等你回来。”
妈葬了,坟地就在荒地的不远处。
又是一年的深秋。
这一天午后,秋梅打开寝室的门,哥哥风尘仆仆地站在她的门口。哥把几穗煮玉米递过来,说:“照妈的嘱咐,每年的秋天我都给你送玉米穗来……”
秋梅伏在哥的肩头,好久好久才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对哥说:“哥,回去告诉妈,每年秋天我还回去,咱一起去看妈,还吃那片荒地上的玉米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