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进小峪口时爷爷迷失了方向,浓重的夜色把他弄蒙了。逃在路上几天的爷爷疲惫得已经没有了方向感,况且七扭八拐的大山本来就没有明显的指向。当第二天他从草垛里拱出时,他才从那个女人的嘴里矢[道了村庄叫小峪口。爷爷知道天明是他在睁开眼睛时看见了青色的草梗,还有挂在草梗上的的叶子,他闻见一种干草的馨香。可是他不想睁开眼,他疲惫地又把眼眯上了。阳光的细箭像鸟的细毛扎着他的脸,似要再往他粗硬的脸皮上再贴上一层胡茬儿。爷爷就这样还在草垛里拱着,他不想睁开眼,想钻在草窝里再围上一会儿。草垛围住一棵椿树,爷爷把身子倚在树身上,走了几天几夜的山路腿简直被撕断了几条筋,手心和指缝扎满了尖利的山草。
爷爷拱出草窝时已经是又一个黄昏。
如果不是闹腾的肚子他还会赖在草窝里。
浊黄的油灯前他看到了一个俊俏的女人。他的身影晃动了灯焰儿,在灯焰的微光里他瞅见那是一个和自己女人年龄相仿的女人,后脑上盘着一个发髻,脸上却显得很干净,手搭在椅手上似乎慵懒得要睡着了。他的脚步把灯芯踩大了,屋子里咣一下亮堂起来。
爷爷在门口唤着:“嫂子,能借口饭吗?”爷爷感觉他的前后背已经贴成一块皮了。
女人不说话,女人把两个饼子、半锅热腾腾的面条放在眼前的圆桌上,仿佛早就为他备好了,就等着他吃。
爷爷吃得狼吞虎咽。
打完了饱嗝,爷爷把腰直起来了。然后他的背就把一烛光亮遮住了。
“嫂子,感谢了,我走了!”
“不行!”
“不行?”
“不行!”
“我?”
“你等着兄弟,你听我说。”女人挡在了他的面前,女人的脸火辣辣的。“你不能急着走,你不能,兄弟……”女人说话有些吞吐。
爷爷说:“嫂子,你让我走吧,我得走啊,嫂子。嫂子,我是从那个部队逃出来的。”爷爷的眼望着山下的一个方向。“我是两年多前抓壮丁进了那个部队,我给家里换了两石粮食,我想家了,想我的两个孩子,我不想那样和自己人打了,我已经逃出了三天三夜,我迷了,我真的得快点往家去。嫂子你得让我快走……”
女人沉默了。
女人却又跪下了。女人说:“大哥,昨晚你钻进草垛时我就知道了,大哥,我不会拴住你的,我们只是求你帮个忙,帮个忙吧,帮过忙了就放你走……”
爷爷模糊中看见院子外晃动着一个身影。
奶奶找到小峪口是在几年后。
其实奶奶已经在路上走了一年多了,她的头发上都结着日子的伤口。
奶奶的手里握着一张画像,是爷爷留下的唯一一张画像,画像上的爷爷还很年轻。奶奶在遥远的瓦塘一直等爷爷,全国解放了爷爷还没有回家,奶奶的心咯咯噔噔地发凉。当年爷爷被充军的时候对奶奶发誓说,他一定要逃回瓦塘。奶奶一直在等爷爷,姐姐是从另一个村庄的老乡那儿知道爷爷几年前就已经逃走的。奶奶握着画像,带着包裹上了路。奶奶对两个已经长成的儿子说:“我去找恁爹了,你们好好地在家等我,恁爹变成骨渣我也要把他扛回来!”
奶奶找到了小峪口。
奶奶见到那个女人时心口咔嗒疼了一下。
女人让奶奶看到的是一个墓,并排的两个墓。女人说:“我的男人是个石匠,那一年他出去做石头断了后。大哥那年逃到这儿我把他留下了,本来我已经要放他走的,可是那一天,他进山又撞见了他逃出的那个兵营,他……我的男人也是第二年从山上摔下的。”
跪在坟前的两个女人呜呜哇哇地哭。奶奶在坟前诉告:“他爹啊,找了几年我终于找到了你啊,你跟着我回瓦塘回咱家吧!”奶奶疯狂地抓着墓,女人搂着奶奶,哭着求奶奶:“嫂子啊,妹子求你一件事,你把照片给妹妹留下吧,我得让孩子知道他爹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