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的夜晚,那个女郎又出现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分,我就在楼上的窗口等候她。已整有两年了,我偷窥着她。到一定时辰,那个窕窈的身影就渐渐在小巷口出现,由远至近。没有脚步声,她总是低垂着头,在长长的小巷踽踽独行,如梦似幻地掠过。在最近距离的时候,树的枝叶丫儿遮去了她,徒剩她灰白的裙袂,直到她走出我眼帘中的树叶障碍物,她已远了,消失在小巷深处的烟雾里。
我的视野只剩大片如水的月光流泻,静静地,像我的心带几分惆怅和茫然。
我已陷入单恋很深,不可自拔。在偷窥她的日子里,我的心充满了期望和希望。她的出现使我心如止水的爱又死灰复燃,使我终于明白爱是自由和无罪的,爱美是人的天性,了解到我们的血肉之躯和高尚精神,原可以使爱的生活丰富多彩。然而我多么地不幸。我的心长期地被禁锢了,了无生气。“她”就在我身后和周围。轮椅吱吱响时,我知道她就在背后监视着我。她是巨大的,沉重而冰冷的,面目奇丑。尽管彼此没有爱,然她就在我生活范围内;尽管她早半残废,却依然不允我和她分手。我在各方而要听命于她,她就是我精神王国的女皇;最不能忍受的是她在各方面奴役了我,然后还要我对她的种种加以赞美。我不知为什么会和她结缘,也许世上类似者过剩,不容我选择吧?她有着人性由所有的丑恶的质量。
不是没有反抗过,然而在她面前,我宛然母夜叉前的一个体格不强的小卒而已,力量毕竟太悬殊了;不是没有较量过,我们就曾激烈肉搏过。
那时我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可:黾事情没有成功。她给我砸伤了一只腿,落得要坐轮椅,而我却从此患了更严重的软弱症。
然而我要追求我的真爱,小巷中的女郎,月光下那动人的身影。我要向她倾吐我的哀伤,申诉我原本的清白和理想,然后告诉她多年来我的爱已死亡,因了她而复活;我愿意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屋,及恶魔、母夜叉似的她。
今夜,当我在窗口,因白衣女郎的出现而神思飞扬时,我听到背后的黑暗中,轮椅的轮子又转动了。我好似看到了“她”仇恨和恶毒的眼睛。
我苦思了很久,想到了长此下去,我不孤注一掷,不逃离此屋,迟早会死亡。我会死在她的冷冰和丑恶中。我的心从没有如此清明过,因为我决计明晚冲破“她”的阻碍,在小巷口等待那梦幻般飘忽的女郎,不管她走到哪里,我愿追随她到天涯海角,度过已没有多少的岁月。希望我的勇气能打动她,接受一个人已衰老,心儿犹充满纯真和活力的我。
这一晚她的影子又出现了。绝不是梦境!月光朗洒在肌肤上,一阵沁凉。我的热泪流淌到面颊,我明明感到了它的热量。“她”在房内熟睡,巨大冰冷的轮椅停于房门口。我蹑手蹑脚地下楼,怀着急剧的心跳在女郎必经的小巷一棵树下静等着她。
女郎走得很慢。以女神慢慢降临大地的姿态,踱着轻盈的步履。没有风,但一头散发在她身后波涌浪翻地有韵律地跳动和飘动。她大概有着超人的第六感,意识到树下躲着一个我,脚步比平时放得更慢了。走动几步,就犹豫地驻步。然而始终没有抬头,我瞧不清她的真面目。她越是逼近了,我的心越是猛跳不止,喘不过气来。从她身上拂来一股股寒气,传到我身上,倒变成了一股热流。我怕是处在梦境,拧了一下下巴,感到了痛。人间至美的少女就在眼前,如假包换了。羞涩矜持,带着万分的神秘,可遇而不可求,并对外人都怀一分疑虑。这正是我一生中的塑造和追求。她一走过,我便在她后面紧随了,为不想惊吓了她,始终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听到背后的吱吱声响,那是轮椅声。好个阴险的家伙,她竟转动着那巨大而破旧的轮椅追上来了。既得不到我的欢心,而又死死缠着我,正是她的无耻和卑鄙。我岂愿回头呢?既然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今夜有着怎样的结局,马上就有分晓了。我们三方就这样前后相随,一个追逐着一个。可悲的是此时我发现少女越走越远了,我明白一旦她没入那小巷深处的烟雾中,失去影踪,今夜一切就白费了;后面那个“她”却越追越近,吱吱声越来越大了!
我几乎小跑起来。前面的女郎却没有改变速度,也不清楚她是否知晓她后面有人?就不见她回头一次。那美妙的身影,如果在我眼前消失,那真要叫我的心破碎,痛悔一生啊。
她开始没入那不断飘散的烟雾中,影子变得更虚幻和朦胧了。我终于也走进那小巷深处了,才知道这儿竟也有三五人家,平时倒以为这巷已到尽头,这是一片荒地。不,这儿才富人气哩。我看到女郎飘入一户敞开门的人家中。一个老妇正在门前地上烧着纸钱,一只只黑色蝴蝶在月色下飞舞,景象奇谲凄美。
“大婶,可有看见一位女孩走进去?”
老妇摇摇头:“会有谁呢?美儿已死去两年了。先生可进来喝杯茶?”
我恍惚中摇晃着身步入简陋的小屋,赫然看到了香案上插着香,烟正袅袅上升,遗照上有个少女头像,神韵和今晚,不,和两年间我所看到的少女一模一样。
美死了两年了,也许更久。美原来是虚幻的。步出屋外,冷冷月光下,不见轮椅了,只有冰冷、黑暗、巨大、形态丑恶可怖的一排都市庞大高楼,俯看着我,像要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