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智玄这人,身材颀长,面容清瘦,戴花镜,留须,尽管年逾七旬,却神清气朗,一派仙风道骨的架势。他十六岁起,随父亲习学阴阳,历十八载,细研《太玄解》《河洛理数》《罗经解定》《青囊解惑》《命理探源》《卜法译考》《风角书》《奇门一得》《太乙照神经》《太清神鉴》《渊海子平》《麻衣神相》《柳庄神相》诸书,终于凿开玄门,扬名立万,举凡命理、术数、八卦、卜筮、相面、占候、堪舆之类,无一不精,连云山中入,皆敬称其为神算。
神算名不虚传,山人们谈起其神机妙算,案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最经典的,有两个:一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神算对一知青说,你不要在农村娶妻落户,三年之内,你必回城。果然,三年不到,知青就回城了,当工人。一年后,知青跑来谢他,他又说,五年之内,你必当官。知青笑谢,心中却想,我一个小工人,哪能当什么官?谁料回去不久,知青便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果然当上了干部。知青佩服得不行,与其遂成忘年之交,经常返乡来看望马智玄,每次,马智玄都会给他预测一番,无不应验。知青最后一次来是前两年,其时他已官至副厅,威风八面,事事顺心。送他走时,马智玄却说,我看你双目带翳,印堂发黑,小心牢狱之灾啊。回去没多久,知青果然东窗事发,锒铛入狱。二是三十多年前,马智玄便对人讲,他命中注定有三个妻子,七十岁后仍会得三子。娶三个女人,山人们倒也相信,但七十岁后仍会得三子,简直是闻所未闻,就算是神算,山人们打死也不相信。马智玄也不辩解,只是捋须笑着说,到时大家再看吧。几年后,马智玄的原配病故,没多久他就又娶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身体很好,与马智玄平平安安共同生活了二十余年,到马智玄七十岁时,这女人还能下地种菜,正在人们对马智玄的算术表示怀疑时,女人竟暴病身亡了。很快,马智玄又把同村的一名寡妇娶进门来,这寡妇生有三个儿子,按乡中习俗,寡妇的三子,自然也就成了马智玄的儿子。山人恍然大悟,无不惊呼,神算啊,真是神算!
由于功夫了得,马智玄在乡间自然受人敬重。山人们每有疑难,总是第一个想到他,请他预测判断,指点迷津。马智玄呢,总是热情接待,侧耳倾听,然后不急不慢,细细批说。他的话总是引经据典,专业艰深,让人似懂非懂。但这并不影响大家对他的信任,因为事后细想,事情的结果,他早已在批语中暗示和透露,只不过是人们当时没有悟出而已。此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也,山区的乡民们,都懂。
但有一件事,马智玄却没有云山雾罩,而是很直接地说出来了,那就是关于他自己的寿数。还在他四十岁刚刚出名不久时,他就跟人说,凡事都有个定数,不可强求,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按八字排好了的,都是能算得到的,比如我,就命中注定七十八岁寿终。马智玄为何要把自己的寿数公诸于众,不得而知,也许他是算准了炫技,也许是随口说出佐证自己的理论,也许是一个并不作数的骗人阴谋。不过,随着他后来预测的一个个应验,人们对他这话却愈来愈当真,愈来愈关注,大家都在等待,等待神算最紧要的一个预测,能否兑现。
七十岁了,马智玄依然身体健康,还娶了第三个老婆;七十三岁了,马智玄依然红光满面,四处行走;七十五岁了,马智玄依然饭量如常,无病无痛;七十七岁了,马智玄依然鹤发童颜,银须飘飘……有好事者终于忍不住了,问他,马神算,并于您自己的……那个……那个事情,准么?
马智玄洒脱地一笑,我倒是巴不得不准呢,但命中注定的事,谁也没得办法。你们到时节看吧,七十八岁生日前,我是一定会走的。
七十八岁的生日越来越近了。马智玄的家人一个个急得不行,他们一面早早地准备寿器,免得到时手忙脚乱;一面小心谨慎地照顾着老人,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一面还联系好医生,准备出了意外随时抢救。乡亲们呢,同样也很紧张,一来担心他们心中的神算从此驾鹤西去,到时乡有疑难可问谁?二来又担心马智玄没算准,会把自己心中的信仰打个粉碎。而马智玄,却若无其事,吃饭还是先前那样细嚼慢咽,说话还是先前那样不急不慢,走路还是先前那样银须飘飘,一派仙风道骨的架势。他平静地对待生死的心态,让山民们无一不感到钦佩。
马智玄七十八岁的生日很快就到了。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用完早饭后,他便把儿子等家人叫到自己房间,从容地说,今天是我的大限,死生有命,你们不必悲伤,我该交待你们的事,早就讲过了,不再多讲。从现在开始,你们去准备丧事吧。儿子哭着说,爹,您现在身体没任何异常,不会有事的。也许是您算错了吧?马智玄沉着脸说,命中注定的事,我怎么会算错呢?我算命一辈子,什么时候又算错过呢?一个神算,如果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准,那岂不是笑话!说完后马智玄不再言语,闭目打坐。家人哭哭啼啼,与前来探望的乡亲们一起,陪着马智玄,静静地坐,慢慢地等。
中午过了,马智玄没死;夜晚到了,马智玄没死;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马智玄仍没死。家人的心情渐渐地放松起来,乡亲们也不断地开起了玩笑。有人说,马神算,只怕是你神通广大,阎王爷不敢收你呢。有人说,马神算,肯定是你搞错了,下次你算好了再通知我们来送你,好吗?
马智玄睁开眼睛说,有劳各位啦,看来我这一劫要躲过去了,大家回去歇息吧。众人都哈哈大笑,离开了马智玄的房间。那笑声,打在寂静的深夜,很响,很重。
零点终于到了。这一天终于过去了。马智玄的儿子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特地又跑进父亲的房间,去作最后的检视。一进去,他就惊呆了:父亲已抱着一个农药瓶子,安静地离去了,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苦涩的笑。
儿子泪涌如泉,哽咽着说,爹,您这是何苦啊,声名再重要,也比不上生命宝贵啊。
马智玄的丧事当晚便热热闹闹地开场了。刚刚回家的乡亲们,又全都赶了过来,大家都悲痛地说,真没想到,在最后时刻,一个脑溢血竟要了老人家的命,他真是神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