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了也好,瘦子显高。但是他这身材也是天下出奇,肉多时看着又胖又矮,肉掉了看着比胖时还矮,老天是存心不给他出路了。
金莲拒不接受他的求爱,一定是嫌他太矮,你看她挑中的武大郎身材多么高大,风华绝代的奇女子,也免不了取人相貌,落了俗套。除了个子,他还有什么可挑剔的,那晚的祭文写得多好,灵堂内外,一片饮泣,那是他的才华感动了所有的人。何况一篇祭文何足道哉,若是著书,不能流传百世才是奇了!
愤怒影响潇洒,还是重振精神,再去见他心爱的人吧。
敲开了门,这次出来的却是潘母。
又是唐秀才……伯母,金莲在吗?
守孝七日已满,小女已回孔宋庄夫家去了。
啊,她、她、她走了……’唐秀才急着要见小女,有要紧的事吗?
没事,没事,哦,有事……有事请讲。
哦,还是上次我对她说的事情……不过我还是和她面谈为好。
忽然从潘母那神色渐渐凝滞的脸上,发现了情况的不妙,唐秀才慌忙闭嘴。
面谈你就到她夫家去面谈吧!
唐秀才还发愣地站在门口,忽听一声汪叫,从潘母的背后嗖地冲出一条大黑狗,龇牙咧嘴,朝着他的面前就要扑来。
潘母厉声喝骂,不知骂狗还是骂他,狗东西,你来想干什么?
唐秀才的后脊梁上蹿出一股冷汗,他连连地后退,嘴里说着,我走,我走……春心依旧不死,凌波仙子的倩影仍在眼前诱人地晃动。离开黄金庄,低头走过清河的石桥,他又来到孔宋庄。武家的门口倒是没有黑狗,却有一条身穿黑布衫子的壮汉正在呼呼地练武。一块碾盘大小的青石墩被他双手举到空中,绕场一圈,咚地扔在地上,那地便陷进半尺深浅。壮汉长得酷似大郎武植,只是更加威风魁梧,莫非他就是二郎武松?
有这样的壮汉守住家门,猛虎来了也会打死。若是有人打他嫂嫂的主意,只怕是一万个会写祭文的唐秀才也有去无回。那时谁人来写死者的祭文,死者的祭文又如何来写?
随着那块巨石的落地,唐秀才不觉浑身一抖。
请问那位矮胖的先生,你在找谁?
在、在下想找武、武进士的夫人……实在是没有一点准备,竟失口讲出心中的人来。话刚出唇,脸色立刻就吓得煞白。
正是咱的嫂嫂,请问先生贵姓,待咱去向嫂嫂通报一声。
原来是武二郎武壮士,仰慕已久,果然英雄!在下免贵姓唐,七天前你嫂嫂娘家老爷仙逝,在下曾为他做过祭文……知道了,先生是河对岸教馆的唐秀才,请稍等片刻,咱去叫嫂嫂出来和你说话。算你碰巧,明日天亮,咱就护送嫂嫂到山东阳谷咱哥哥的任上去了。
唐秀才的心里扑通乱跳,是等候还是溜走,慌乱间一时不知怎样才好。
偌大的个头闪身进了门内,好像在瞬间消失了一座山岗,眼前立刻变得空白一片。
久久不见出来,唐秀才越发感到事情不妙,转身刚走一步,听得门内一阵风响,试着扭头一看,只见二郎黑红着脸奔出门外,远远冲他吼道,姓唐的你给二爷站住,二爷今奉嫂嫂之命,来揍你这个不要命的矮色鬼了!
唐秀才丧魂失魄,两脚飘飘走向河边。远远的河中有一团白光闪烁,仿佛天空的星星映在水上,那白光却又悠悠向他游来。往前再走几步,原来是乌篷船上的一盏挂灯。
船上的渡客弯腰付了船钱,跳下船来,朝他背后的方向走去。乌篷船正要返回,迷迷糊糊的唐秀才像是突然醒了,慌得大叫,船家慢着!
踉踉跄跄地踏上船板,唐秀才听得扑哧一声,船头好像有个妇人掩口而笑。
上船的那位不是唐秀才么?
借着船上挂灯的光亮,他看见撑船的居然是个女流。舱里舱外没有旁人,刚才嘻笑说话的就是她了。月下看美人,女船家长得真是好看,简直有几分貌似金莲。
貌似金莲,唐秀才立刻又亢奋起来。
请问大姐,你家撑船人……我家撑船人今晚不在,我就不能来撑船么?
能撑,能撑,请问大姐芳名……我叫银莲,你不认识我,我却是认识你的!
银莲?黄金庄有名的美人么?啊呀,在下有眼不识金镶玉,真是惭愧之至!
别这么之乎者也的,真要是喜欢我,你就直说好了!
已经浇熄的火重又燃烧起来,眼前风流诱人的这个银莲,覆盖了心中难忘的那个金莲。
这么晚的天,唐秀才去哪里了?
我,我,我是到孔宋庄……嘻嘻,我明白了,唐秀才是去找潘金莲的吧?
幸亏今晚星月朦胧,船上灯火半明,不然这张红如猪血的脸。一定被她看了个清楚。
好你个色胆包天的唐秀才,金莲家的武大郎走了,还有她的叔子武二郎守着,不是挨了一顿饱打也是吃了一个闭门羹吧?
银莲,求你不要再说了!
嘻嘻,还是什么秀才,我看你却是个呆子!
我怎么呆了?
好比心痒痒地想过河’,人家不要你上桥,你就不能上船么?嘻嘻……船上的美人嘻嘻笑着,岸边的秀才呼呼喘着,看她那薄薄的衣衫扣了一半,敞了一半,里面丰腴的身子在笑声中一抖一抖,到底他悟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大喜若狂,东倒西歪地向她扑了过去。
银莲,我的好银莲,狐狸,妖精,美人儿,心肝宝贝,我不要金莲,我就要你……船身猛烈地摇晃着,乌篷船快要成了秋千,两个身子合在一起,滚倒在摇晃的船板上。
死秀才,猴急个什么,这多年你没找我不也过了?快让我起来把船摇到河中心去,不然有人要来上船,我们两个就不行了!
气喘喘地爬起来,两人合力把船摇到河心,船便又开始猛烈地摇晃。
这个夜晚快活极了。掺着一阵一阵放浪的嘻笑,船板上的声音好似春汛到来,兴奋的群鱼在欢跳产卵。当一河两岸断绝了人迹,河心的小船方归平静。
乌篷船悠悠在划过对岸,唐秀才想起要付船钱。银莲掖着衣襟抖抖地嘻笑,你这个死秀才,你要付我多少船钱?
唐秀才心里一横,兜里替潘老爹写祭文的十两酬银纹丝未动,他把它全掏出来,塞进银莲的怀里。
秀才哥哥,你要常来坐我的船哟!
就像河边流传唐秀才与船家娘子黄银莲的风流韵事,他的发愤著书也在暗下里散布了开来。有人传他是一代奇才,一支妙笔竟能同时写两本书。两本书里,两个绝美的女人,一个淫荡,一个贞洁。
害他受尽相思之苦的潘金莲,书中是天下第一淫妇,一朵含露的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老公的个子比他还矮,做什么进士,县令,去走街串巷卖烧饼吧。让她勾引小叔二郎,让她与一个浪荡公子私通,谋夫另嫁,两个狗男女终日淫乐。
这一本,书名就叫《金莲传》。
另一本,书名却叫《银莲传》。
自然写的是黄银莲。仙女下凡的银莲姑娘爱上了同村一位穷秀才,时因父母双亡,叔公十两银子把她卖给一位撑船人。银莲宁死不从,一个月昏之夜,悄然与秀才乘船远逃。
银莲常去唐秀才家看他写书,唐秀才也常去清河边坐她的船。一个夏天,自遥远的两峡间泄出的这条清河,暴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水,白石板桥在洪浪中被冲得没了踪影,银莲的撑船老公在浊浪中丧生。银莲命不当绝,前几天寻事与撑船老公争吵,乘机又去了唐秀才家。等到洪水退去,银莲索性和唐秀才明里做了夫妻。
洪水退后的清河,依然黄浊。从此无论冬夏春秋,岁岁年年,再也不似过去那般如碧的清澄了。
书还在写着,书中的故事已传说开了。又有人把书里书外的人物对起号来,说金莲与奸夫谋了大郎纯属虚构,银莲与奸夫谋了船家倒像实情。
这年春,二郎去阳谷看望兄嫂,在景阳冈上打死了一只猛虎,一时成为天下美谈。时逢阳谷匪盗猖獗,大郎内不避亲,留二郎做了阳谷县的巡捕都头。
消息只一传开,四乡匪盗闻风丧胆,抢着投案自首,愿在打虎英雄手下效劳,去缉拿别的匪盗。
阳谷县不治而治,千里辖内一片太平。
潘老爹死后,金莲的老母一人在家守着家产,又收养了一个名叫瓶儿的孤女。未想两年后也染了与潘老爹同样的病,日渐沉重,自料不支,遂托人去山东给大郎金莲捎信。
武大郎自去阳谷赴任,两年不曾回乡。上次岳父辞世,亏了金莲料理,眼下岳母病危,他是不得不回的了,于是带了金莲星夜启程。金莲已于去年三月生下一个女儿,取名春梅,想让母亲与梅儿见上一面,也一同带着。
巡捕都头武二郎担心路上出事,竟亲自保镖,护送回乡。
清河县令阎大人得知消息,摆酒远迎,亲自陪同武县令武都头兄弟二人,又让夫人陪同金莲夫人和春梅小姐,先回孔宋庄祭了列祖,再到黄金庄看望潘母。清河两岸的乡邻看见大郎二郎衣锦还乡,身边跟着比当年更显美貌的金莲,想起唐秀才笔下的几个人,看他们时不免都用了怜惜的眼光。
阎大人陪同武氏夫妇游乡,自然是清河二岸孔宋黄金两庄历史上的一件大事,早有人把这事通报给了唐秀才,特意又说,还有一个景阳冈打虎英雄武二郎。唐秀才吓得屁滚尿流,带着银莲藏了起来。
潘母的病终是不治,大郎做主卖了家产,将其与潘老爹合棺厚葬。黄金庄人见他夫妇悲凄憔悴,不敢把听到的谣传告诉他们。倒是二郎寻找昔日一同练武的伙伴,饮酒之间听人说了,不觉大怒,拔刀就走。
但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该杀的秀才。
唐秀才从此杳然失踪。有人推论说他已吓死了。
多少年后,世上刊行了一种名叫《金瓶梅》的奇书。据清河两岸的人说,书中人物故事颇似父辈所说唐秀才写的《金莲传》。失踪的唐秀才此时肯定已死,是后人盗了他的半部书稿,还是根据他的残稿另写,永无人知。
另一本《银莲传》却不见问世。想必是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