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姓甘名泽美,乌山远近皆知。但名极不副实,不仅不美,反而丑得不成名堂,脸型为世上所少有,上宽下亦宽,中间一段左右缩去一寸,俨若线盘。皮色不是单纯的红、白、黑,却五色俱全,分布于各主要区域,如被染匠酒后胡乱涂抹。但有奇才,学门未跨,不识一字,偏伶牙俐齿,一张嘴乌山无人能敌得过,故被人叫做“白嘴”。白嘴不仅说白话,且能出口成诗。乌山人不懂什么是诗,将字数大抵相等,并有韵律的字句,统叫做顺口溜。
白嘴的顺口溜,能将乌山男女肚皮笑破。
有年轻媳妇耐不住田间的枯燥,拄了锄,遥遥地逗他:
“白嘴,编一段顺口溜!”
他将两眼一轮,张口便有一串儿出来:
肚子饿成一张皮,要想听来莫着急,夜里给我煮块肉,保证把你笑得瘦!
媳妇一听“夜”字、“肉”字,脸便红成桃花一朵,联想开去,想出某件事情的形象,于是心痒痒,含羞带骂:
“你挨刀死!”
白嘴两眼又一轮,复有一串儿出来:
挨刀死了你莫哭,叫你变成小寡妇,连块肉都不肯喂,夜里你就跟我睡!
闻者哄然大笑。媳妇且骂且打,心里则佩服他好口才。白嘴边逃边挡,热闹一块田。
凡列队耕作的庄稼人,无论老少以及男女,统统爱与他挤在一处,将那一嘴黑牙缝中吐出的句句妙语,代替一年难得听到的戏文,作为文化营养,去对付整日劳累。
队长却不满。队长亦姓甘,名武中,论排行是侄辈,但只认生产不认叔,说白嘴干在某处,某处的活儿便出来得慢,春季煨火粪,连柴也烧不透;夏季插秧,总有秧蔸浮起来;秋季打完谷的草把子上,每把都有谷粒子;而冬季播麦种,凡在听他顺口溜的那些行数,芽子都出得异样,要么密不透风,要么稀如秃子头皮上毛。队长为生产计,决定开一个斗争会,敲一声铜锣,指定他站在人群之中。
甘泽美穿件破黑袄,被麻绳捆成一个粽子。麻绳是队里历年运猪给县里人吃,捆那孽畜的,已被几多年头的无数猪皮磨得油亮。如今把他亦捆成猪,不过是竖着的。队长主持会,请大队、公社干部亦参加,气氛极肃穆,连娃娃的咳嗽都被娘们用手捂进肚里。
队长好似个演武功的,绕场一圈儿,踩退许多脚尖,刹在场心,蓦然一声断喝:
“老实交代,咋法在田里搞破坏的?”
甘泽美丑脸抽筋般扯动三下,竟扯出一个笑,顺口溜又溜出来:
叫交代来就交代,根本不是搞破坏,累死累活好难受,嘴里才说顺口溜。
轰然一响,围的人墙笑塌半圈儿,肃穆没有了。
大队及公社头目勃然作色。队长大怒,箭步过去,对准那张丑脸,狠狠扇一掌去,又断喝一声:
“叫你再编!”
那张五彩的脸始而变得乌红。乌红渐褪,复又回到原色时,便有难看的怪笑极艰难地爬出来,黄牙龇开,吐出的仍是顺口溜:
叫不编来就不编,明天变个哑巴汉,叫声队长你是听,你莫把我再斗争。
又笑塌一圈人墙。三级头目虽仍有火在心,但见他定下保证,也便忍了,响一声铜锣,宣布批判结束。
以后遂不再编。纵有年轻媳妇挑逗,亦能控制。
然而他所干的田间,工效仍是不高,甚或所有的田间,所有的人都大量偷懒,要么一袋复一袋地抽旱烟,要么借故屙尿,一走半天不归。索性有胆大的,要么就公然拄锄闲聊,使生产难得发展。这情形较之批斗会前,并有过之。队长扛锄在田坎上往返巡逻,嘴里噙一管白铜烟袋,且吸且看,且研究缘故,这回却研究不出了。
冬季将过完时,农活稍闲,大队传下公社号令,各小队派出精壮劳力,集合到一座水库大坝,去突击修筑。甘泽美自然亦属精壮之列,被队长亲自率去。
大坝分若干工程:有打土石放炮的,一人掌铁钎,一人砸大锤。砸者口唱自编的歌,打出洞来粗如小拳,深达数尺,筑药点引,崩土炸石,以作填坝之用;有筑土坝的,一具石夯,千斤轻重,被四根木杠缠捆成一“井”字,八条汉子各提两根杠头,远处坐一人专唱,亦是自编的歌,众人哦嗬应和,猝然提起夯,猛砸坝上,坝便坚实如铁;还有搬石挑土的,列队而行,疾步如飞,又一人立于人流之外,手持一铁皮筒子,形同喇叭,将小头罩住嘴,大头朝向人流,大声念出一些短句,抑扬顿挫,字数相当且句尾押韵,内容或为表扬某人挑得多和重,或为批评某人挑得少和轻。
甘泽美所在的这队,即被派去运载土石。队长听举铁皮喇叭的人在远处怪念,觉出是顺口溜,所编内容尚没有甘泽美的好听,想那东西若真能作鼓舞,倒不如换了甘泽美。
便向大坝的指挥部提出换人,一提即准。队长等其肩挑两筐黄土悠悠而来,一口叫住,吩咐道:
“不出力了,只出张嘴,站这里给我编顺口溜,好就编好,坏就编坏!”
甘泽美愕然站住,古怪地望他,丑脸苦笑一下,摇个头,挑土便走。
队长在背后一声吼:
“不编,又开会斗!”
便只好编,从此扔了扁担和筐,也持一铁皮喇叭筒,将一张嘴做劳动工具,见先进便鼓励,见落后便促进,唾沫飞溅,自日出到日落,喉咙不哑,妙语不绝。
挑土运石仍是不快。始而人们听白嘴说得有趣,还能配以嬉笑,渐渐连嬉笑也无,气喘汗流,乱步经过他时,弯腰垂首,似乎没了望一眼的力气,筐里愈轻,迈步愈缓。三日下来,相距指挥部定下的指标,尚差大半。队长大惊,扛锄奔至白嘴背后,听其如何说顺口溜,此时白嘴正手举铁皮简,瓮声而念:
挑土填坝是很累,腰酸背痛腿受罪,可是不挑又不行,队长来了要斗人。
队长气喘如牛,忍住不响,白嘴又念:
大家要想不挨斗,只有咬牙把罪受,今生投胎没沾光.下世你把队长当。
队长从背后一个扫堂腿,将他扫翻在地,怒喝:
“难怪指标完不成,你狗目的好大的阴险!老子要你下世当队长!”
立刻停工,响一声铜锣,吆喝所有人来,围成一圈儿,将白嘴捆成一个粽子,推到中心站定,进行现场批斗,命他交代阴险目的。
白嘴咧出一个苦笑,张嘴又溜出一串儿:
我不编来你叫编,编了又说好阴险,不编也斗编也斗,不如叫我烂舌头。
众人这次不笑,纷纷摇头。批斗结束,队长交白嘴一副筐担,让其明日仍改作挑土,铁皮筒子依然由原人掌握。
白嘴从此不仅又不编顺口溜了,甚或连话亦不说,俨然一个哑巴,决心之大,胜于上次。有人问他,他仅以手指口。人们望那嘴里,红糊糊一块破肉,吐出一口,血水斑驳,真像是舌头烂了。
三日之后,人们考证确凿,说白嘴是用自己的牙齿,咬烂了自己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