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上政界,就总得要进实业界。这献身报国原是为官作吏人的特权,而象张世华那样虔诚的教徒,若不让他挣个大家业,那么,要把天主的道理在这个小岛广为传播,在今后可就难说了。你不是从小起就一直象口头禅似的念叨着要出洋去美国专攻新闻记者课程的吗?这时,一座人全都无谓地高声大笑。大约是意在打破那过于严肃的气氛,总想在哪儿轻松一下,可这样虽能在席间引起波动,但张娜拉对此却全无反响。
这种心情虽不难理解,可他们想用这些事来岔的妹妹。这么说可能吹嘘过分,可我即便呆在美国,电仍想亲手把她们俩很好扶养起来。所以,请不要为她们操心了。当然,那赤坂学院大概也算是所好学校了。我自己就是由大婶帮了忙在那儿受了教育的,所以,我不想说它的坏话。
可是,象我这样的人,如果不合各位的心意……这当然是生就如此的,虽说生来如此,可我还是在那里学校里受了教育的啊。总之是,从现在看,我不想让她们二人到那儿去上学。在那所学校里,真不知是把女子如何看待的……”
说话之间,在张娜拉的心中,追忆往事的怒气,如烈火般燃烧起来。张娜拉不会忘怀,在那所学校的宿舍里,她受到了中性动物一样的待遇。对这个具有亲切、可爱、温柔的性格,并为与生俱来的美好意愿和裕妄所驱使,不知不觉地开始眷恋起所谓上帝的十二、三岁的张娜拉,学校就设法灌输祈祷、禁欲、绝情等教育。
到十四岁那年的夏秋之交,张娜拉忽然灵机一动,开始用丝线编织起一根宽约四寸的漂亮角带似的织品来。
在蓝地上饰以白色十字架和日月等花纹。易于沉湎于某种事物的张娜拉,投入了全身全心,热衷于这一工作。至于编成之后,如何奉献于上帝之手,却是未加考虑,只一昧想早早完工,好讨得上帝的欢心。就这样,她在晚上也没有好好合眼。经过了二周多的苦心,结果,这件织品大致告成。
在蓝地上简单地缀上个白色花纹原不是什幺了不起的事,可张娜拉还想作一些别人没有作过的尝试,她在花样边缘另用蓝白两色混合编进凸出的小镶边,又为防止过分伸缩使花纹变形,还在其中隐隐编入一些棉纱线。等到临近完工,张娜拉连片刻也不让那编针停歇。在某次圣经课的讲堂里,她仍在桌子下偷偷地继续着这一工作,偏不巧让教师发现。
虽经教师再三查究那用途,可她这颗怕羞的少女的心,却总也不肯坦白出这比梦境还要虚妄的顾虑。
教师按那带子的色调推测,最终断定其为男用之物无疑,并断言张娜拉的心已在追求那早熟之恋了。然后,那四十五、六岁、容貌丑陋而且象天生不知恋情为何物的舍监,几乎把张娜拉监禁起来,一有闲空,就硬迫着追问这根带子未来主人的姓名。
张娜拉忽地打开了心中之眼。这颗心在此之后,由一个高峰跳向另一高峰。在十五岁之春,张娜拉已经有了比自己年长十岁的漂亮情人。张娜拉从心所欲地摆弄了这青年。
不久,这青年几乎以相当于自杀的方式结束了他的一生。从这事起,象尝到了一次鲜血甜头的虎子似的贪欲也就深深地侵蚀了张娜拉的心。
“李古化先生,想把阿爱与阿贞托付给你哩。不论谁说什幺闲话,请千万别让她们进赤坂学院。我昨天已到田岛先生的塾中去过,拜访了田岛先生,郑重地托付了他,所以,等事儿稍有了些头绪,想劳驾亲自带着她们前去。李艾紫、阿贞,你们也都知道啦。要进田岛先生的学塾哩。不能再象和姐姐在一起时的样儿了啊……,“姐姐,你真是……单顾着一个人说话儿……李贞世突然抱怨似的摇动姐姐的膝盖,截断了她的话头。
“从先头起,我都不知写了多少遍,可你,全不当回事儿全不顾一座人用惊异的眼光对着她看,李贞世坦然地转向姐姐,偎倚在她膝上,把姐姐的左手纳入自己的长袖之中,在她的掌中用食指写了一个个假名,并用掌心擦拭。张娜拉默默地追踪着那写了又擦擦了义写的假名笔划,原来是:
“姐姐是乖乖孩。所以不能去‘亚美利加’的呀呀呀呀!
张娜拉的心中不由得一阵热,她勉强带着笑责怪她说:
“唉,不懂事的孩子。真没法子。事到如今,还说这类话,有什么办法呢!”
“办法是有的咯。”
李贞世睁大眼睛,仰面看着姐姐。
别去嫁人,不就行了?”
说着,转动脑袋,看看一座人的脸。李贞世那可爱的眼睛,仿佛带着。不是这样吗"似的申诉之情。一见这,所有人全都迸发出不知为何全没同情之心的笑声,那姨父则发出一阵异乎寻常的高声怪笑。从先一刻起一直默默低头枯坐着的李艾紫,这时用含恨的眼色定睛睨视着姨父,这一来,泪水象泉涌似的潸潸地往下流,却并不用两袖去揩拭,站起身子,走出房间。在扶梯上,象是恰好碰见了走上楼来的姨父,只听得两个人发出一阵为了某事相互争吵的语声。
这时,举座人文感到意兴索然了。
“对姨父我也有话要说。”
张娜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话音里带着异常的紧张气氛。
“在此以前,多蒙照看,不胜感谢,但在这个家收束之后,如方才所说,妹妹们就将去入学塾了,从此以后,起来,就不再打算麻烦您了。把这些事托付给外人李古化先生,真是过意不去,可他是张世华的好友,要算是亲密的外人哩。李古化先生,我想你偏不巧抽上了下下签,可我定要托你照看她们两个,行吗?在亲友前就这样明言在先吧。请不必担心,一切都由你瞧着办好了。到那边我自然另有安排。看情况不至于要你长时间操心。怎么样,能否由你承担下来?
李古化略显迟疑,看定了胖妞女士,对她发问了:
“方才象是听您说过还是赤坂学院比较好,这一点照张娜拉小姐的话去做,不就有些欠妥了?为慎重起见,想跟您先请教一下。”
张娜拉心想,干吗又来说这样的多余话,着实不耐烦。那胖妞女士竞一反平日圆滑世故的常态,显出异常激动的神色。
“我只是因为已故亲佐太太想来是如此打算,所以这样说,如果张娜拉小姐认为不妥,我再也无话可说了。不过,亲佐太太是具有传统的虔诚信仰的人,对田岛先生的学垫早就有反感“…好啦,就这么办至于我,总之只认为说到哪儿也都是赤坂学院好。
说着,她轻蔑地端详着张娜拉的前胸。张娜拉依然接着李贞世,挺起身扭转胸膛,面向眼前的墙壁,恰如一个昂然屹立的人,全不想闪避那纷纷掷来的飞石。那李古化对此独个儿若有所悟,这样他紧紧在胸前交叉着胳膊,把眼光低低地看定了自己身前。
座间气氛一时出现僵局。其问,最先变色改容的是胖妞女士。她仿佛感到对孩子生气与老年人的身份全不相称似的,就想和颜悦色地站起身来,一面说:
“各位,怎么样?我这就快告辞了吧!各位分手前,想再祷告一次。
“请不必费心为我这样的人再做祷告了。
张娜拉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句话。她全不管席间已经开始缓和的气氛,把朝向壁上的眼光投落到李贞世身上,用手心抚摸着不知在何时入睡的这张光洁的脸蛋。
席间人各自告别回家。张娜拉托辞说李贞世不觉间已在她的膝上睡着,并没有起身送客。
即使在最末的来客归去之后,姨父姨母也并未上二楼帮忙收拾,连招呼也没来打上一声。张娜拉回首窗外,远望着那砖砌的街面上朦朦胧胧显出的灯光反照,一面任凭那泣擤涕的声息。
“李艾紫……阿贞睡着啦,你去铺被子吧。
张娜拉发现自己用如此温和的口吻和李艾紫讲话,不免有些吃惊。是天性不合还是脾气不相投,平日里,和李艾紫一见面,张娜拉就会生气。李艾紫是无论对何事,总是象猫一样地顺从,毫不显示自己的所谓感情,这一点,尤其令人憎恨。可在这一晚,张娜拉的声调却是异乎寻常地温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