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全隐,天已大黑,全仗着街上灯火引路。这时,张娜拉象热病患者那样,昏昏沉沉,头疼难当。每当车身摇晃,她会痛楚地紧蹙起双眉。就这样,她回到了钉店。
在大门口,并摆着各色木屐和靴鞋,可是式样时髦或至少不落后于时尚的华丽而值得夸耀柏足下之物却是一双也找不出。张娜拉动手收拾自己的草鞋,随即想到二楼客厅的情景,为了自己,亲朋好友集聚在此惜别,在这样的场合楼米娜,她觉得只会使自己显得无聊,照这样,不如去定子那儿呆上一会。
早料定这情况必会发生,却不知为什么又会忘怀?无论到哪儿,自己总不愉快。她怀着走出木部家门决意不再返回时那样的心情,正想把捡起的草鞋重新放回到水泥地上,这时,只得有人说:
“姐姐,你又……我不爱,不爱……李贞世一边说,一边颤动着身子,猛然扑向她,埋首在胸前,象大人似的咽咽啜泣,而后又说出了一些伤心话,“给你说过,再出去我就不爱!”
张娜拉象石头一样呆立着不动。想来那李贞世从一早起就感到不快,对谁的话都听不入耳,焦急地盼望着自己归来。张娜拉机械地让李贞世牵着手登上了扶梯。
她一上完扶梯,只见客厅里一片静谧,仅有胖妞女士的祈祷声肃穆可闻。张娜拉和李贞世象一对恋人般合抱着,直等到满座人扬起了“阿——门”声,然后入室。这时,在场者一个个还都虔敬地低倒脑袋,只有那位于正座附近的李古化昂昂然睁大眼睛望着张娜拉开启槁扇安详地进入室内。
张娜拉先举目向李古化打了个招呼,而后抱持着李贞世在末席屈膝就座,正想对满座人告罪迟到,却不料那坐在主人席上的姨夫,象对待自己子女般抖起了威风。
“为什么会迟到的呢?今天是你的送别会哩!位这样等你,真说不过去,所以,方才请胖妞女士作过了祈祷,正要清大家动筷进餐你到底在哪儿耽搁了时间。
当着面向张娜拉说一句抱怨话也全没胆量的姨父,在这时,却偏不看场合,趁此时卖弄一番。而张娜拉却全不对那边答理,抱着对姨父的话满不在乎的态度,忽地在脸颊上浮现出爽朗的神色。
“欢迎各位光临……我来迟了一步。因为顺路到必须辞行的地方兜了两三处……"她笼统地向大家说出了这番话,然后一转身站立起来,坐到面临钉店街那扇大窗前自己的席位上,抚摸着挤坐在妹妹李艾紫和自己之间空档中的李贞世的头部,一边把集中在自己一身的满座视线略带愠色地拂除一下。然后,抬起了一只手,拢一拢显得散乱的鬓发,张娜拉的视线旁若无人地投向李古化。
“好久不见啦……眼看明天就要动身啦。要带给张世华的东西统统带来啦?……噢!”
她用轻快的调子这么说,从而不露痕迹地截住了胖妞女士和父两人想要插进的话头。张娜拉对李古化说过了这番话,这才转过脸面对着那个称得上是敌手的五十女士。
“大婶,今天在半路上,竟碰上这么一件滑稽事。是这幺回事儿。”
说着,她的眼光同时照顾到列坐在场的合计八位男女亲朋。
“我坐着车子向前飞奔,连前后东西也不甚分明,可一到那大自鸣钟的拐角处,正要上马路,不想那犄角上聚得人山人海。究竟是什么事,总想看一看。原来是禁酒会的马路演说,竖起大旗两三面,还有人站在现搭的高台上大声疾呼地演说哩。单这样,原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可在儿演说的人……你猜是谁?……是山胁先生哩。”
满座人的脸,不由得露出惊异之色,侧身细听张娜拉的话。先一刻正言厉色的姨父这时也如同傻子般松开嘴巴漏出微笑,看定了张娜拉。
“还有呐。他和平时一样,醉得象个金时,连脖子也都通红。‘诸君’啦,什么啦,装模作样地只管饶舌,把主要的禁酒会员们吓得目瞪口呆,不声不响地尽往后撤,这一来,也难怪观众们吵吵嚷嚷象瞧热闹似的越聚越多。在这儿,唉,姨父,请劝着各位动筷吃菜呀。”
姨父吃惊似的紧闭上嘴巴,重新板起一张哭丧脸,想要开口说话,而张娜拉又毫不在意地转向胖妞女士了。
“您的肩疼已经痊愈啦?”
经她这么一问,胖妞女士刚要答复,可她的话偏不巧和姨父正想开口说出的话两下里碰个正着。两个人都搭讪着归于沉默。客厅中隐藏着一股恶劣情绪的暗流。可人们相互间还得佯作欢笑,气氛很不愉快。张娜拉的心中',拉开了架势:“那好,来吧,就拳吧!”在胖妞女士侧遗,坐着神经质地闪动眉毛的半老官吏,他向张娜拉不时投出射击一样可厌的目光。在此时他稍稍欠一欠身子,以板滞的语调开丁腔。
“张娜拉小姐,你也终于临到了终身有托的紧要关头,可是……”
张娜拉带着几乎想伺机反扑的紧张神情,同时又以不以为意的漠然姿态,迎击对方的眼色。
“总之是,对我们早月家的亲属来说,还不大有这样可喜的事儿哩!好倒是好,可往后,就得要仰仗你了。这一次,一定要为我们争口气,做一个贤慧的太太,你看如何?说起那张世华,我原是熟悉的。他信仰坚定,办事是少见地干练,是个少年老成,通情达理的人。这里想作个比较,不知道是否恰当,如木部那样不切实际的空想家,我等一开头就不赞成。
这一回,说起来,情况就两样。当张娜拉小姐从木部处出走归来时,实际上我就是不以为然的一个,可到如今,才知张娜拉小姐毕竟大有眼力。的确是早些分开为好。现在再说那张世华,他是定能大有成就,当上第一流实业家的哩。在今后,不管怎么说,总须信用和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