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着把过去的一切失望全由他身上取偿,除此以外还想余下不少欢乐归于我自己。我曾经深信自己是全然离不开胡志航的一个人儿呀!而且我把我所有的一切……见不得人的一切,全都给予胡志航,也毫不以为可悲。我把自己的性命全部寄托在胡志航身上。可时至今日,究竟还余下些什么?……单今夜,我就为胡志航见弃了。
只须看一看胡志航从这间房跑出去时冷峻的脸色也就够受了。我过去吧,从这儿到那边去向胡志航陪礼,象奴隶般把脑袋抵到草席上向他道歉吧。……就这样。……可是,如果胡志航板起冷峻的脸,对我的心意置之不理呢?……在我有生之年,我决没有如此勇气,去看胡志航那样的脸色。……张娜拉伤心地颤动着瘦削的肩膀,恰如她已遭到胡志航遗弃般孤凄悲戚得几乎哭到泪干。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中,只听得不时擤涕和那抽抽嗒嗒无限伤心的哭泣之声。张娜拉有感于自己的哭泣,由伤心处更加引起了无限的伤心事。
许久之后,张娜拉似乎下定了决心,拉过手边的砚盒和纸张。然后,她勉强撑持着发颤的手指尖,给乳母写了封话语不多的信。信的大意是:“无论是乳母还是定子,我都决心割断联系,从今后,请把我当作路人看待。在我死后,可把附寄的信交到木部处。木部定会负起抚养定子的责任。"然后,她在写给木部的信里这样说:定子是你的女儿。这一点只须对她的脸看一眼就能了然。至今我因耍强,始终把定子当作我一人的孩子、我一人的亲人看待。可是如今我既已不在人世,我想你会饶恕我的罪过。至少,你总得把定子受领下来!
张娜拉死后可怜的定子的妈妈致定子的爸爸泪水点点滴滴抛落在卷纸上,****了字迹。她打算回这个岛屿后把积存的储金悉数取出,换成汇票,随信附寄,所以这信暂不封口。
最后的牺牲……若问她:为什么把至今一直犹豫不决啦以割舍的至爱者作为最后的牺牲品?这多半是为使胡志航的心再一次回到自己身边的缘故吧。张娜拉象以最珍爱之物作为祭品,献给煞神,乞求神佑的原始人一样,横下了一条心。这是摧心裂肝似的牺牲呀?张娜拉为在自己眼中看来如英雄似的决心所感动,又不觉再次恸倒了。
“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
张娜拉也不知向谁合十施礼,虔心祝祷,然后毅然拭去泪水,站立起来,蹑着脚步去胡志航的睡眠处。廊下灯亮已大半熄灭,仅能借着玻璃窗中射来的朦胧月光探视。在走廊中间,如磷火燃烧的月光之中,瘦细从而更显得颀长的张娜拉,如黑影移动般悄然无声地向前走动,她轻轻拉开胡志航房里的隔扇,走进室内。在幽幽发光的长明灯下,胡志航心无挂碍地酣睡着。张娜拉轻轻在他枕畔找了个坐处,然后熟视一下胡志航的睡颜。
张娜拉眼中不由得又涌满了泪水,感到发胀的双唇无端地瑟瑟发颤。就这样,张娜拉又默默然呆呆地看着胡志航。由于张娜拉眼中噙满泪水,胡志航的模样竟如那米糊般轮廓不清。张娜拉更感到象是变了个人似的心情荏弱,不得不受制于人,唯有自伤命薄了。这是不可名状的无情的悲哀呵。张娜拉痛切地感到了这一点。
张娜拉的泪,过不久变成了啜泣。胡志航在睡眠中象也有所惊,屏住了呼吸。
可是随后,她又重新啜泣起来。张娜拉把一切事儿都忘却,在胡志航床边端坐着,好久好久,哭泣不止。
“你干吗要这样小心翼翼?只要把那个扣子缝在后面不就得了,可是……”
这种声调照胡志航看来是特别柔和的。他一边这样说,一边背向着张娜拉,正欲穿衬衫。张娜拉似乎是做错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把缝在衬衫背部衣领的纽扣拿在手里,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刚才翻新衬衫时,单忘了这个……”
“不必辩解了,请快点!”
“知道了。”
张娜拉温柔地说了一句,贴身似地靠近胡志航,正要把扣子安放到锁眼上去,由于衬衫浆洗得硬了些,她胆怯起来,有点怎么也安放不上去的样子。
“真对不起,请你把衣服脱一脱。”
“这不太麻烦了?就这样不行吗?”
张娜拉再次试了一下,可是还不顺手。胡志航已明显地焦躁得不耐烦起来。
“不行吗?”
觉察,不耐烦地微微发出哼声,翻过身子。张娜拉猛吃一“清再稍等一会,”
“拿来,还给我,连这么点事都不会……”
说完,他一转身瞪了张娜拉一眼,用力夺过来似地把扣子取回。于是,他又背向张娜拉,企图自己来缝钮扣。然而,也并不象他所想象的那样顺利。眼看着胡志航的手剧烈地颤抖。
“喂,不来帮帮忙吗?"张娜拉慌张地伸出手去,用力势头大了些,扣子落到榻榻米上。张娜拉正要把它拣起的刹那间,胡志航的声音象劈雷响彻似地从她头上打来。
“混蛋!我可没叫你来帮倒忙!”
张娜拉尽管挨了骂,还是忍气吞声地说:
“请原谅,我怎么会来帮倒忙。”“住嘴!这不是帮倒忙又是什么呢?……暧,不是在那里吧,你没看见是在哪里吗?”
胡志航噘着嘴,突出下腭巴,举起脚来在榻榻米上蹬得发出声响。
张娜拉受到这种侮辱,但还是忍耐着。她拣起扣子站立起来,胡志航已在脱衬衫。
“真是恶心……喂,把和服拿来!”
“和服的领子还没缝好……还是穿西服好,请耐心等一会。”
张娜拉自以为集自己所有的妩媚神态于眼珠中,就这样哀求似地说了一句。
“再也不求你啦……李艾紫!”
胡志航边用大声喊李艾紫,边用耳朵注意听楼下的动静。尽管这样,张娜拉还是竭力克制着。李艾紫静静地沿着扶梯走上楼来,她象往常一样乖乖地进入室内;胡志航马上喜笑颜开地过来相迎。
“李艾紫,你来帮帮忙,帮我把扣子缝一缝。”
李艾紫装作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样子,动人地弯了弯她那能勾引男子的肉感的丰腴身体,随手拿起雪白的衬衫。她那种旁若无人、完全无视张娜拉在一旁伺候胡志航的厚颜无耻的态度,令人厌恶地映入张娜拉的眼帘。
“别多管闲事!”
张娜拉终于勃然大怒,一边责备李艾紫,一边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衬衫。
“你这个东西……我叫李艾紫帮忙,要你多讲什么!”
胡志航盛气凌人地讲了一句。然而,张娜拉根本不理睬这一套。此刻,在张娜拉的眼光里,只映出李艾紫的模样。
“你在楼下不是蛮好嘛!你连做菜煮饭的活也没干好,跑上楼来出什么风头……去,到楼下去!”李艾紫尽管被姐姐这样训斥了一通,却既不反抗也不发怒,只是沉默不语,乖乖地用她那含恨的视线,直瞅着姐姐静静地离座下楼去。
这种无谓纠葛的争论渐渐在张娜拉的家里动辄要反复多次。每当张娜拉孑然一身,情绪稳定时,就会从心底后悔自己的鲁莽。于是,她打算圆心转意,无论如何也要去慰藉一下李艾紫,她思忖着,为了向李艾紫表示艾辅,在情面上也非得严厉斥责贞子不可。
这样,她当着李艾紫的面,残酷地对李贞世进行叱责。这种叱责是只有在爱的人憎恨爱者时才让人看到到的。张娜拉明知那是于心不忍、蛮不讲理的事。但是,她已制止不了那种倾向于颇偏的自己的情感。不仅如此,张娜拉很需要一个发泄自己忧郁心情的对象。
那不是人,就是动物;不是动物,就是草木;不是草木,或就是对自己,不管怎样,非得给予伤害,才能称心。
即便是突然注意到院子里的一撮草,张娜拉也会蹲下身来,只抓住一根不知名的小草,泪水就会噙满眼眶。她仿佛在手指甲上发现了自己已被撕得粉碎的模样。
同样的冲动驱使张娜拉在胡志航那尽情地折磨自己。她想,在那里至少可以把胡志航的爱暂时系住在自己一边的裕妄,得到些满足。可是,在胡志航的手里,由于感到极度的痛楚,从中正要去找到极不满足的满足感来。精神也好,肉体也好,受到剧烈侵蚀的张娜拉,自失去了品尝由于拥抱而得到极为愉快的欢乐的资格之后,已是相当长久的事了。
在那里只有象待在地狱里那样的叱责。一切都完了之后,留给张娜拉的是欲催呕吐般的肉体的痛苦,以及尽量强制忘掉自己的挣扎。后来,竟连这些都落了空,并无益地告终。这之后袭来的仅是令人唾弃般的倦怠。胡志航分享到了一份张娜拉那种悲惨的麻木而感到无可比喻的憎恶,是理所当然的了。张娜拉一知道,更感到莫名言状的孤独;于是,她又激烈地向胡志航挑战。眼看着胡志航一步步远离自己而去。而且,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了。
“你讨厌我啦?怕又有了个相好的吧!”
胡志航如此吐唾沫似地,令人可憎地公开辱骂的日子。
“怎么办才好呢?”
张娜拉喃喃自语地说着,边把手按放在额头上,独自孤苦地受着煎熬。
有一天,张娜拉下决心偷偷地去访问了一家医生。医生无奈只好照实告诉她,所有苦恼的原因乃是并发出了子宫后屈症和子宫内膜炎。张娜拉想,自己的病情已到了这般地步,医生象是以为自己已知道了,才那样说给自己听的。
而且,医生那种呆板无表情的脸是由于可怕的命运已落在张娜拉身上而扮演的假面而已。张娜拉想,医生的话,已明白无误地宣告了自己前途的暗淡。于是,她满怀愤怒和失望的心情,从那个医生家里出来。归途上,张娜拉顺便去书店买了有关妇女病的不少医书,那是为了要从中获得有关自己病症的确切知识。
一回到家里,张娜拉就把自己反锁在屋里,马上读了个大概。书中写着,后屈症是要经过外科手术来矫正位置的;内膜炎则通过小手术,只要是器械引起炎症的话,就会有痊愈的可能性,而做矫位手术时,要是大夫不高明,在子宫底发生穿孔,往往会伴随着产生尉烈的腹膜炎的危险结果。
张娜拉想向胡志航说实话,去接受手术治疗。要是平常的话,常识会使张娜拉一定那么做的。然而,现在张娜拉的神经极度脆弱,她不知不觉地开始仅向着意外他就好象很有意似的“登、登”地从大门进来。穿过房间,同时,他把好象用高价购来的西洋点心精装盒子从包袱布里取出来,放在张娜拉面前。
“特地来到舍下,可胡志航不在家,真对不起,请下次再来吧。有事也只好请你暂缓一下。”
张娜拉那样应酬了一下,尽管脸上显出了十分诚意,可再没有下文,而且语句显得那么冷淡和强硬。然而,王石开还是贼忒喜喜地毫不介意,慢条斯理地从衣服口袋里取出烟卷盒,抓出一枝有金嘴的香烟来。他好象把积在炭上的灰,静静地扒开点上火,悠闲地让香味随着浓浓的烟雾荡漾在房间内。
“不在家吗?……那倒是个好机会……快到夏天了。隔壁院子里的蔷薇花也开得正茂呢。……仿佛是遥远的往事,其实还不过是去年的事。我们相互来来往往于太平洋上……那个时候可真有趣极了。当时我们的工作也还没到被人盯上的地步……可是,太太!”
王石开说完这旬活之后,好象有什么急事要商谈似的把烟灰缸推在一旁,把两个膝盖向张娜拉一侧挨近。张娜拉眼看着王石开将要欺侮自己,就生起气来。然而,以前的张娜拉早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