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古化被大家强逼不过,结结巴巴地开了:“我俩……其动机在我。张娜拉本是高尚其志。并且,她还……愉好家父、家叔北来,于是几位老人家代我们做主,就订了婿。大家对李古化的话都嚷太不忠实,又要张娜拉继续报告。张娜拉只说:“谢谢渚位的盛意,这事的确是父母之命。此外任凭怎么吵闹,她总微笑而不开腔。这时已连上了四、五个菜,女宾自然比较较斯文,男宾却狼吞虎咽,真是菜不离日,筷不离手。直到杯盘狼藉,肚皮膨张,又向主人胡调闹了半晌,才尽欢而散。
终席无笑容的李艾紫走得最后,临行,主人双双送到门外。张娜拉自是李艾紫的知己,觉得似乎对她不起,因而特别安。慰她说,在学校人多口杂,言语不便,请她以后常来谈谈心李艾紫似笑非笑地瞅着这对情人,长吁了一声,轻轻地道:
“谢谢!你们正是天之骄子!"说毕,便转身自去。张娜拉不禁凄然,李古化也感觉无限怅惘!他俩今天本来很快乐的,关于这点,好像是情海余波。然而余波的力量毕竟有限,所调凄然与怅惘也者,实不过一时之感触。至于李艾紫可就报波助澜,大增其汹涌之势了。
李艾紫回到贵州,愉清专意来探候她母女,正在一和袁太太高淡阔论,她对翰消,三分感激,七分讨厌,理由却也不错。翰清是位老少年,岁数虽只二十有八,两片嘴唇倒留着时髦的短鬣;鼻梁上又架一副玳瑁框、陆克式的眼一镜,衬着圆肥的面孔,大有新政客的威风。他于未出洋以前,就在故乡结过婚,而且生有一双儿女,但故乡的女人足配老死故乡,已成中国的公例,何况而今的王先生,既是顶阔阔的留学生,又是括括顶的官大人呢?
所以他故乡女人虽还活在故乡,而他近来无论对谁,总说早抱鼓主三戚。他的故乡僻处万里以外,是贵州一个小县,久居京城的同乡们也很难知其底蕴,一般生朋友更不消说得相信无疑。唯有嫡亲的姑母——袁太太,他是瞒不过的;尤其表妹兰小姐,见了他就骂他是负心汉。不过负心汉之于表妹,却不负心,近两月来,袁家得了他不少金钱的帮助,金钱自是万能,李艾紫又焉得而不感激?
“得得意吧?”翰清见李艾紫进门,笑嘻嘻地站起来问。
“噢,王大哥……"李艾紫虽然不痛快,面子上不得不应酬,心想:人家表弟如何那样文雅,而我这表兄怎么如此粗俗,说话就没有分寸。
“我的一个同学和她表……表弟。”李艾紫强硬的音调说翰清贸然道出。
“哈,哈,哈!巧极,巧极!”翰清果然有意地大笑,其实肤颜色,自里透红,鲜艳欲滴,还可以赏玩赏玩,因之皮相逢,总是肆无忌惮地逗逗风情,和儿童时代在贵州明知李艾紫性情温柔,顶多不过红红脸,瞪瞪眼,绝不会有其他的反抗。而李艾紫之红脸与瞪眼,可以增加些据媚态,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这是什么话,真正可恶!李艾紫一肚子的不耐烦,无处发泄。看着翰清的怪相,不由心头怒起,气冲冲地便跑进自已的卧室。“砰”的一声便把房门关住。
这虽然出乎翰清意料之外,但他以为很好玩,并不生气。坐在一旁的袁太太却慌了手脚,她对这位阔内侄,好像是她家的财神,财神何能得罪?女儿未免太不懂事。于是立,刻站起,立刻喊:
兰,你这是什么脾气?王大哥待我们多么好!一面又向阔内侄连赔小心,请他不要见怪,也许阿兰吃了几杯酒,醉头醉脑,颠三倒四,平常她决不这样任性,王大哥当能原谅她,等一会她定出来赔罪。
“不打紧,不打紧。”翰清依然笑嘻嘻地坐下,“妹妹或者别有心事。”
“乱讲!谁有心事?就是讨厌你这个毫无礼节的东西,娘,莫恬不知耻,借的几个钱还他就是。当初他家是不是也用过爹的钱?三舅舅是不是爹提拔出来?不然,他配去留学?留学生多半是流氓!”李艾紫一串珠似的尖锐之音从她的卧室中传出,愈发使袁太太惊惶失措,只有用手使劲在门上乱捶,禁她少说几句。
翰清至此,心中自有些羞愧,想着这个钉子,真正碰得不小;她居然大骂,真是想不到。好在做官的人,涵养高人等,嘴里还说:“开开玩笑,何必动气?请二姑妈劝劝,我明天再来。”两只脚就不得不溜之大吉了。
翰清却不愿再理她,匆忙忙地出。跨上包车便如飞而去。眼看就到胡同的北头,车夫掉脸问他:往哪?
他恶狠狠地说:“回家!”吓得车夫一跳,脚厩又增加些速度。这时大约四点钟左右,宣武。
丁铁道照例要关一次铁栅栏,以便通过西行的火车。无论什么车马行人,到此一概打住,起码等上五分钟,以至于十分钟,一刻钟。在京城不平等的现象满目皆是,惟有这件事,倒还是大公无私。”
律平等的待遇。坐汽车、包车的大人老爷们虽然不耐烦,刚凑巧,正值铁门关住。但喝过洋墨水的他,到底同凡响,每逢等候的当儿,很会利用时间,左、右、前,三方自有些女人,大可以饱餐秀色,而且暗地批评谁美谁丑,谁瘦谁胖,谁之装束入时,谁的打扮小气,谁是端庄凝重的少奶奶,谁为千娇百媚的女学生,真是一厘的光阴不能让它错过,那更得其所哉,其至希望火车慢点通过,让他多享些眼福。不过今天颇为扫兴,女人偏偏不多,两个孙家妇女又长得不漂亮。而火车也好像故意为难,半晌还没有音讯。他正自心烦,忽听后面右侧有人喊:
“密斯特王,你到哪儿去?”他转回头一望,笑着说:
“是密斯特宋,巧极,巧极!从南高出来吗?”“不,今天星期日,在一个朋友家里玩,此刻想到公园转转。
原来密斯特宋就是宋国强,新近和翰清在部里同事,但只挂名而不到差,这是部长献媚实力者的妙计,美其名日供给宋公子的书籍费。因为翰清是部长亲信,国强的委托曾由翰清亲手递交,所以彼此熟识。
很好,我正无聊,陪阁下同去逛逛。一翰清说着火车已呜呜,来到,霎时铁门打开,溺涌似的两边的车和人渐渐走撒,他俩的车子便直发中央公园。常到公园游玩的人,大约有两种专门家。一种是专门取清新的空气,另一种是专门物色美丽的姑娘。
清新的空气发散于凌晨,美丽的姑娘则出现于傍晚,所以这两种专门家也要应时而至,轻易不会碰在一起。国强和翰清自是后一种专门家之一,国强自幼在京生长,从中学起就常在公园行走,资格比翰清要高得多。他俩到公园门首,下事入内。翰清抢着买票,国强忙拉住饱的衣角,说不是老主后,老主顾逛公园有买票之理?果然,国强居前。
到了二门,查票员立印闪开,必恭必技来啦。一只见国强的下巴,些徽动了一动,便同韩青入内,行至水池石灯前,翰清拍莳国强的肩膀说;“真有本领,不愧为来人爷,公园就是阁下的乌龙院吧?
“乌龙院倒也不错,却非我个人所有。真不知道吗?你看当中绉终的花纹,像密斯们的什么?国强扶着韩青的耳朵说且笑,并用手向上一指。
哈哈,明自了,明白了,像极,像极,神秘之至!翰清大悟,不禁发出声来,招得来往穿梭的游人瞪了他一眼。
表妹。这个外号何以得来呢?
原来是令亲!这位小姐可谓品高学粹,入校已将两年,男同学一概不大理会。大约名花有主,不,看你特别兴奋的神情,恐怕你和她……国强正要往下讲,韩青摇头摆手说:毫无关系,请他不必多心。国强于是继续到出一段关于红月季的来源。
月季花的特点,大家知道红而有刺,只能看着,手不能去摸。李古化李艾紫也正是一样。据她的同班讲,她们玉立亭亭,皮色极好,两颊永远是红的。偶尔说一两句话,尤其红得厉害。有一次在实验室中,一位冒失鬼写了一张纸条,揉成一团,暗暗抛在她的桌上,她看都不看,就放在酒精灯的火焰里烧了。
那冒失鬼还不死心,跑到她的前向她借铅笔,你猜怎样?她始而不睬,继面板起面孔说:“对不起,我的东西自己要用,是向不出借的,诸知此类她钉子的很有几个,偏巧学校南大楼前的花篱种有月季花,因此这岳继红变成为他的座右铭。
乖戾。不知对异性为何这样。你这个表哥应当知道吧?”变,真变得厉害。今天我正是触着她的刺。”韩青随口告诉国强适才在贵州馆大概的情形,又说:“谁真爱她?只是开开小玩笑,不料她竟与人以难堪。”
“红月季是这样,若像紫葡萄,可就大大相反。”国强听毕,更联想到另一个女同学,说出她的绰号。
翰清问紫葡萄是何许人?国强看天已晚,便要卖一个关子,推说情形太长,一时也说不完,改天会而再讲。翰清自不便栩强,唤来茶房,付清茶资。两人各自分散。
国强曾在南高新年游艺会场,道出紫葡萄来向汪璧开道玩笑,而且硬说是属于他的。汪璧虽然不承认,同时却和褚贞侯眉语目成,而那夜贞侯又穿着紫衣,司见紫葡萄就是贞侯隶籍四川,和汪璧是亲同乡。四川土沃物丰,历年虽为军阀们所盘踞,可是四川的青年男女,大半都很开通,负蔓于京师的学生不在少数。贞侯的父亲是个屡次应举试而未获售的前清秀才,家中还有几十亩田产,民国以后,使,绛志辱身,屈充一名老学究,教蒙童混饭吃。老学究头脑之败自不消说,学究夫人也是乡下婆,更其一无所知。
但他们所生的贞侯,偏偏和他们相反,自幼性情就非常活泼,八九岁时常同父亲馆中的蒙童混在一处。老学究夫妻膝下一男一女,对于这个聪颖的小女儿百般溺爱,学究一生的学问都传给她。所以她后来肄业于本省的女子中学时,国文的成绩总是考列优等。她进洋学堂,学究虽不赞成,也不能禁她又能说善辩,学究有时反为女儿所屈,只好事事由她,她未免习于骄纵。中学毕业前一年,学究去世;哥哥除了种田外,知识还不及妹妹的几分之几,更无人敢管她。她便由骄纵而自由,由自由而浪漫。不过她之浪漫,一半因天性好动,易为时代潮流所激荡,一半则系少女青春时期应有。
闹好几场,结果才索得两百元,气愤愤溯江东下,转道来京,考入南高。南高供给膳宿,于她自有莫杏的帮助。但她向来不知刻苦,两百元除去路费,所余百数十霉,不到两月便妙手空空,莫名一文。家中的哥嫂非特没有钱,有钱恐怕也不寄给她。当学生自然要钱用,没有钱可怎么在别人处此,也许认为穷困是人生最大的难关,但贞侯则不然。浪漫好交结的好处,至此才充分发挥出来。只要她有所表示,一般男同学羡慕她的颜色的,无不争先恐后供给她的费用,她有时且不愿收受而被拒绝者,反深以为憾。
这是几千年来历史相传的公例,凡有聪明秀丽的女郎,总为多数男子所追逐,大家都以金钱和权威的力量来引诱她,威逼她,希图占据她的身体。南高的男学生,当然不能饲外。初入南高的三位女性,姿貌自推贞侯为第一,那鹅蛋形的面庞,脂玉般的皮肤,细弯弯的眉毛,黑漆漆的眼睛,很能使人心醉。
而她最初无论对谁,总是笑面相迎,不像李艾紫,张娜拉装出铁面无情,凛然不可犯的样子,以此有些野心家更是乐与亲近。不过学生时代,权威尚谈不到,只好一方面培植特殊的感情,一方面拿金钱来应其需要;但所谓金钱,也很有限,充其量一、二十块,二,三十块献给她,能像她的同班张世华一次献出五十块大洋,就算庸中之佼佼了。其实,贞侯的性情倒很高傲,极不愿向人表示穷苦,当她所带的二百元用完以后,那时张世华。汪壁和另外四。
五个男同学已经同她特别要好,她只是请他们代理象馆,预备半工半读。汪璧因为和她同乡的关系,首先做:子中仅仔的二十块“袁头”私下借与她,她推让再三,方肯收用。随后一渐渐发觉他们对自己都有一种希冀,自己也想在他们中间选则一个美满的配偶,于是改变宗旨,他们既愿输将,自己落得笑纳,没有钱便分别向他们借,不怕他们不乖乖地拿出,而她的学校生活才得继续维持下去。
张世华是广州人,家庭的经济状况大概还不错,每月寄给他三十块钱的零舟费。南高学生,若不在外胡闹,每月三十块钱是用不完的,所以景闯第一次向贞侯纳税,就把其余诸子压倒。贞侯外表虽一视同仁,不分厚薄,内心已断定景阁是个有钱的子弟。
“老鼠,哪个不知道这个四川人特有的名称?的确,四川多数人好的方面,行动之敏捷像老鼠;少数人坏的方面,性情之刁狡更像老鼠。密斯褚觑还直率爽快;老汪尖嘴小耳,简直满脸老鼠相,浑身找不出一根好骨头,死讨人嫌!在南高男宿舍字号里一间屋内,有个湖北老站在床前,向坐在床上构同伴,甩愤愤不平的语调来批评汪壁。
有理,有理!老汪真正不要脸!仗着是密斯褚的同乡,逢人便道密斯褚如何漂亮,如何行学问,如何性情温柔,言外之意,好像他就是密斯褚唯一的情人,哼,他那个穷小予,哪里配?李古化曾亲对我说瞧他不起!那个同伴就张世华,他和朔北佬彼此碍应。可是湖北佬对他也不敢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