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在南邵战场上见到她,他便极为清楚的知道,眼前之人就是陆陆,她一定就是自己心里那个陆陆,玉也是,模样也是,眉眼间的神态也是,不过少了一个朱砂痣,他怎么会认不出呢?
他情不自禁的向她走近,初见时的笃定却变为茫然,这个女子,到底是真的陆陆,还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
他知道大祭司一回南邵便是被南邵王以暴乱罪处死,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陆陆没有死,明明当时在威灵仙岛上,他亲眼见着她血流如注,眼见是活不了了,威灵仙岛上的衣冠冢还在,他每年每年都去看过,可是如今,她怎么又会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
眼前的女子直直望着她,脆声道:“将军,你只怕是认错了人,我并不是陆陆,我是阿离。”
便连声音,亦是一模一样,他忽而便是释怀,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无论她因为何种原因依然活在这世上,只要她终于肯回到他的身边,即便她如今不记得他了,即便她可能是为了报复,这一切也没任何关系,只要他记得她就好,只要她回来就好,这些年,没有她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饶是万人之上,九五之尊,午夜梦回,那人却始终不在身旁,这种蚀骨的痛,饶是漠然沉稳如他,也依旧是此生不愿回想的记忆。
阿离,阿离,他在心中默默念道,陆陆,这便是你如今新的名讳么?那好,从此以后,你便是阿离,你是朕的阿离,无论如何,朕绝不会让你再轻易离开。
抛下唾手可得的胜利,他终于能将她留在身边,和亲不过是幌子,他终于将她迎进了宫,让她坐上了万人之下的后位,在她心里,阿离是他的妻子,是最能陪他睥睨天下的女子。
阿离什么也不知道,前程往事,索性便是忘得一干二净,这样也好,他与她,总算是能重新开始,只是他常常觉得,这样下去到底不是个办法,总有一天,阿离会记起那一切,到时候,她只怕又会怪他。
可是,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同阿离提这件事,她第一次便是不信他,这一回,若是她再次想不开,他再也无法承受一次那样的绝望了。索性便是瞒着吧,他默默的想到,或许阿离一辈子都记不起来,这样也好。
他让阿离住进了灵威殿,他没有告诉阿离,这院中的每一株桃花,都是他自己亲手种下,原以为此生只能一世孤苦伴桃花,没想到最终还能等到她回来,回来陪他看花开花落,即便阿离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即便她待他警戒不已,他仍是很欢喜,阿离能在他身边,真好。
阿离来的那些日子,是他登基以来最快乐的日子,他们尚未结为夫妻,可是他已是迫不及待,想要每日陪着她却又怕自己这样会吓着她,只得佯装冷漠,只得佯装毫不在意,只得每日在她入睡之后再偷偷前往灵威殿陪她,一陪便是一夜,仍是烛泪满满,鸡鸣东方,却仍是舍不得离去。
再后来,他终于娶到了她,明媒正娶,正如三年前一般,不过这一回,他可以正大光明的看着她再一次面红耳赤,唯唯诺诺的模样煞是惹人怜爱,这一切恍如无数次的夜半梦回一般,阿离是他的妻,她就在他面前,他还可以陪她去忘泉,陪她去中原的元宵节看花灯,这都是他先前奢望不能的幸福阿。
他病了,阿离为了他能降下烧来,陪着他泡冷水,结果把自己冻得像一条紫茄子,这一切就如三年前的那次那般,她为了他上山采药,结果弄伤了自己的腿。
他心中疼惜不已,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傻的姑娘呢?这世上怎么还有对自己这般好的姑娘呢?
可是,他到底还是有些窃喜的,阿离这般,是不是说明,她也有一点喜欢他了?
这一切的一切,是这般的圆满,让他觉得人生第一次有了盼头,原来帝王,也是可以做的这般的快乐。
幸福来的太快,可是他诚然忘了,朝政动荡,兵权尚未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根本不能完全的护住一个人。
高丞相手握军中大权,又似乎有些异动,再加上太后和高贵妃,他们在内宫遍布眼线,他们一个个逼着他,逼着他离她远一些,身边谋臣皆是劝他以大局为重,不得因一名女子而失了天下,他不得不整日宿在那高贵妃的寝宫里以麻痹高丞相,他不得不冷淡阿离,他怕,怕那些人会忍不住对她下手,他连自己的国家都不能保住的话,又如何来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子?
父皇当日对母妃的情绪,深爱而不能显露分毫,一切竟是这般的痛苦,他终于一一体会到了。
他那时只是单纯的想,阿离如今并没有那么爱上他,他备受煎熬的同时,她却可以在这宫里逍遥自在的活着,这是他唯一欣慰的地方,待他将异党尽数铲除,便可以同她厮守终生。
厮守终生,这几乎是支撑他在高贵妃身边歇过一夜又一夜的唯一念想了。
阿离落水了,太监来报时他几乎勃然大怒,飞奔去了灵威殿,幸好,幸好,她最终还是没出大事,可是,那个忠心耿耿的侍女,为了救她,却是永远的没了。
他看着昏迷中的她深深皱眉,她若是知道三七没了,定是会万般伤心,她会万般伤心?
心忽然便像是一点一点被撕裂开,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那便不说吧,他做了这么多次恶人,也不差这一次,反正这些痛楚,加在他身上便是好的了,她只要,只要安然活着就好了。
事后无数次午夜惊醒,他不是不心悸后怕的,若是当时没人前去救她,若是当时三七再迟一步,是不是,她便会再一次从他身边离开吗?
他满身冷汗,不敢再想……
她总算是醒过来了,他终于再一次忍不住对她温柔,对她许下百般承诺,明明知道这样是错的,这样会让她和江山都陷入险境,可是,他就是忍不住。
太医前来回禀,阿离有了身孕,他大喜之余却又蓦地想起了一件事,欣喜之情转眼便是灰飞烟灭,转瞬便是心如死灰。
那族长当年说过,若是陆陆体质特殊,怀了身孕,身子只怕会变成一只灵狐,可是,如今朝中高丞相一手遮天,内宫之中高贵嫔和太后彼此携手,阿离的身上又似乎隐隐变得有些奇怪的变化,若她最后真的变幻成了灵狐,这个消息,他能否真的遮掩住?
他实在是不敢拿阿离的性命去冒这个险,只能拿掉孩子。
天知道他的心里有多痛,上苍怎的这般的残忍,难道是因为他当日继位之时,亲拭兄长,所以现在这一切都是报应么?
每日每日去看阿离喝药,她以为赐下来的是补药,每日嘟囔着喝下,而后便会拉着他的袖口说延景,延景,这些好苦好苦,以后可不可以不喝?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里满满都是信任,那些信任如刀一般深深扎在他的心里,叫他生不如死,只能勉强一笑,胡乱搪塞过去。
哪怕是当年策划皇位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这般无助过,他不知道阿离知道真相后会不会原谅他,可是,他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了,这个残忍的帝王,他竟然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他和阿离的孩子。
事到如今,自己心爱的女子尚不能保护,他还有何面目为君?
阿离在他面前那般狠决的喝下他赐下的汤药,他心如刀绞却素手无策,她依旧是这般刚烈的性子,你若是欺瞒她,她便永远不愿原谅你,他明明知道一切,却什么都不能说,他几乎要恨老天了,为什么还要让她出现在他面前,为什么还要让她住进他的心里,为什么最后却要她受此折磨。
他自欺欺人的想,再过一些日子,他便会将江山完完全全的握在手中,那时,他便能让陆陆,不受到半点伤害了,可是,他没有想到,他们的缘分,在这里便又是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