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公来的时候我刚刚起身,原本是正迷迷糊糊的站在榻上任三七替我整理衣饰,那公公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下,满脸凄然:“娘娘,陛下不好了。”
我愣了半响:“你说什么?”
殿下所跪之人连连叩首,满目惶恐:“回娘娘的话,陛下他烧了多日……烧了多日,太医……太医……”
他说的语无伦次,我猛地甩开三七的手,登时连头发也顾不上绾,只顾着心急如焚的往外冲,三七在后面举着簪子连声嚷:“娘娘……娘娘……”
我恍若未闻,跌跌撞撞的朝着永和殿的方向跑,三七见状在身后猛地跺脚,却仍是束手无策,只得跟在我身后奔了出来。
纷乱的青丝在身后漫天飞舞,宛如峭壁上相依纠缠的枯蔓,我跌跌撞撞的跑着,鼻间一酸,几乎就要掉下泪来,刘延景,你怎么又生病了呢?
最重要的是,你生病了,我怎么会这般难过呢?
一进永和殿,只见遍地都跪的是人,个个大气不敢出,那些太医跪在最内层,个个浑身抖如筛糠,却是无一人上前搭脉。
我登时便是气结,只揪着一旁太医的朝服襟口怒道:“皇上病成这样,你们怎么还不诊治开药?一个个跪在这里算什么本事?”
那太医没认出我的身份,却仍是被我这般声色俱厉吓到,浑身不自觉畏缩了一下,怯怯道:“皇上……皇上不许我们搭脉,故而臣等……臣……”
我瞪大了眼,刘延景烧的迷迷糊糊,却仍是不准那些太医近身?这是什么古怪性子。
我重重咳嗽一声,竭力端出那副威严之态,厉声道:“皇上如今烧成那般,哪能事事由着他,本宫要你如今就上前去搭脉,到头来出了事本宫负责。”
那太医惶惶然看我一眼,似乎在思量我到底能不能负得起这个责,三七见状,立马瞪他一眼,厉声叱喝道:“看什么看,这位可是皇后娘娘,你再这般仔细看,当心圣上醒来挖了你的眼珠子。”
那太医浑身打了个激灵,“啊”一声,腿一软又要跪下,我重重哼一声,怒道:“磨磨蹭蹭做什么?快去搭脉。”
那太医被我这般神色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勉强急急忙跑上前搭完脉,只说是圣上近日来操劳过度,需要好生静养,又颤颤巍巍的提笔开了许多药,如此才勉强算完。
方才一路奔过来,冰凉的雪屑早已粘在脚踝处,起先我脚尖几乎冻得失去了知觉,倒还不觉得如何,此时被永和殿内的热气一熏,脚上徐徐转暖,立即便是又疼又痒,应该是方才奔跑时被那些青石砖面不小心划到了哪里。
三七“啊”一声,急声道:“娘娘,这……”
我倒吸一口气,踉跄几步跌于榻上,不经意扫过立于一旁的檀木铜镜,那镜中之人披头散发,鼻尖冻得通红,满脸皆是狼藉,分明就是我这个皇后娘娘此时的模样。
我心里陡然惊了一惊,从什么时候起,刘延景对我,竟然已是重要到了如此程度了。
重要到,让我一路赤足跑了过来,结果闹成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我刚刚打发那些内监照着太医写的方子去煎药,这个消息不知道又怎么闹到了太后跟前,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太后便浩浩荡荡的带着那高贵妃赶到永和殿来了。
公公躬身来报告的时候,我顿时有些惊慌失措,只得慌忙领着诸人跪下,太后并不叫我起身,一来便怒骂了周围服侍的人一遭,又打发了几名太监去暴室服苦役,最后冷冷的瞪我几眼,一甩袖子坐在刘延景榻前开始抹眼泪。
这些动作甚是流利,几乎是一气呵成。
高贵妃也是立在太后身旁痴痴的望着刘延景,手中掐着绢子,不住的轻声哽咽,我愁眉苦脸的跪着,腿脚全数酸麻,却仍是不敢丝毫乱动,只得暗自祈求太后哭过一会便是会离开,毕竟她每日这个时辰皆是要去佛堂诵经的。
太后低声泣了几声,森冷的眼神却猛地对我杀过来,激的我浑身打了个战栗,语气冷意森森:“皇上怎么会突然病倒?”
我偷偷瞟一眼四周,确实并无他人,她此番应该是问我,战战兢兢的行了一礼,恭敬道:“母妃放心,太医已是来看过了,只说皇上是近日来操劳过度,多多保养几日便是安妥了的。”
太后冷冷的看着我,阴冷的眼神几乎要在我身上剜出几个洞来,“你这个皇后是怎么当的?皇上操劳过度你怎么不知道,还要让太医来提点,平日里怎么不用心多多关照皇上些?既然如此,皇朝要你这个皇后何用?”
我颓然张嘴,想了一想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始辩解,只得垂首道:“臣妾知错。”
太后冷冷的哼了一声,“皇上若是久久不见好,别怪哀家到时候对你不客气。”
我急急忙恭敬道:“臣妾定是会尽心尽力侍奉皇上,以便让皇上早日康复。”
太后瞪我一眼,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高贵妃的眼神可怜兮兮的投过来,面上泪痕犹自未干,满是楚楚可怜的模样,“皇后娘娘,皇上此番病成这样,臣妾正好无事,可否容臣妾照顾他一番?”
我想了一想,诚恳道:“高贵妃,太后今日心情不佳,你还是随着先前的习惯,陪着太后诵经去吧,否则只怕到时候太后也会迁怒于你阿。”
她紧抿唇,神色渐渐古怪下去,半响方冷声道:“既然如此,臣妾告退。”
那高贵妃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三七突然一拍巴掌,欢喜道:“娘娘早就该如此了,那高贵妃仗着自己家里位高权重,事事皆是想插一句,如今果然碰了个钉子。”
我望向得意洋洋的她,疑惑道:“我是真心替她好,怎么是给她钉子碰?太后此番怪我,若是又连累了她,我倒是真的过意不去了。”
三七“啊”一声,怔怔的看着我,半响没能回过神。
帝王龙体有恙,一时朝中大事皆是被耽搁了下来,太后之前放了狠话,我自是不敢怠慢,衣不解带的守了刘延景整日,喂药擦汗皆是亲力亲为,丝毫不敢假于他人之手。
我想,我这般诚心,刘延景一定会早日好起来的。
原以为只是小小的风寒,谁知道高烧到了夜间竟还是没能退下去,刘延景的额头依旧滚烫的吓人,脸上也是烧的通红,太医院诸人皆是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几个太医聚在侧殿聚在一起日夜研究如何退烧,吵来吵去,药也没有半分成效,刘延景的额上,依旧滚烫的吓人。
太后娘娘一日打发人来问三次,那被打发过来的宫娥脸色一次比一次黑,我想,若是刘延景这烧再不退下去,只怕下一次怒气冲冲进来的,便是太后娘娘自己了。
夜已是深了,外殿的雪厚厚的积了一层,清冷的月光映在殿外的雪地里,乍看去镀上了一层青灰色的银光,那守夜的小宫娥独独立在守夜烛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
我原本也有些犯困,待回头望了望榻上昏迷之人,顿时便是丝毫睡意也无,刘延景昏睡一天了,期间偶尔醒过来几回,却只是环视四周几眼,转眼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我愁眉苦脸的望向那被积雪压弯的枝桠,这烧,到底要如何才能退下去?
三七在耳畔轻声劝道:“娘娘,此时到底是冬天,外界又是下了雪,深夜到底是极冷的,您还是好生歇一歇吧,若是陛下醒了,奴婢自会叫醒您的。”
我恍若未闻,殿外的雪下得太厚,单薄的桃树枝桠终于不堪重负,“噼”的一声被积雪生生压断,我脑中却是闪过一丝清明,突然便是有了主意,只急急忙回身嚷道:“来人来人,抬了那浴桶过来。”
三七愣然道:“娘娘要在这里沐浴么?这里这般冷,不如还是……”
我摇摇头,急急忙解释:“不是本宫要沐浴,是陛下要退烧。”
三七依旧满眼迷惑,我跌跌撞撞跑到榻前,试图拉扯起眼前之人,他的头搭在我的肩上,温热的呼吸软软的喷在我的脖颈处,又痒又麻,我手一松,刘延景闷哼一声,又重重跌回那榻上。
殿外已是有内监运了那浴桶进来,又有宫娥抬着一大桶热水进来,我想了一想,皱眉道:“不要这般热的水,用外间的雪水将这水的温度降下去。”
三七猛然回过神来,急急忙摆手道:“娘娘,那雪水那般的凉,若是冻坏了陛下,只怕太后娘娘会大发脾气啊。”
我望了望榻上之人,咬牙道:“我同他一起泡,我若是还没冻坏,他自然也是冻不坏的。”
我未想到这水竟是这般的凉,进入浴桶的下一秒,我冷吸一口气,四肢便如被人以针刺了一般生生作疼,我怕冻坏刘延景,起先便让人在这浴桶中的雪水里兑了好些温水在内,此番诚然比不过外间雪水那般的寒意刺骨,却也是冻得一哆嗦。
我冻得牙齿的咯咯作响,却仍是对三七勉强一笑,那笑容定是要比哭还难看,“水刚刚好,并不是太冷。”
对面的刘延景轻轻的哼了一声,三七眼中蓄满了泪,“娘娘,这些奴婢们也是可以做的,您何苦这般为难自己。“
我从牙缝挤出几个字,“本宫会冷,难道你们便不会觉得冷了么?他既是我的夫君,我定是要陪着他受这般苦楚的。”
三七看了我半响,终于擦尽眼中的泪,轻声道:“若是您受不住了,便要早些说出来。”
我轻声“嗯”一声,转过身专心致志的看向对面之人。
刘延景紧紧闭眸,方才急促呼吸终于是缓缓平缓了下来,神色逐渐安详,便连脸上的颜色似乎也褪去不少,我重重的打了个喷嚏,心中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这办法瞧上去到底有些用,也不枉我如今在这里冻得哆哆嗦嗦。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不到,那水的温度已是愈发的冷,我全身已是冻得没了知觉,胸口有什么东西沉沉的压在那里,压的我喘不过气,当初在南邵王宫做宫娥时,冬日里我都没受过这般的苦楚,最多也只是手足生了冻疮,绣夏却总是会在第一时间给我拿来冻疮膏,抹上便是会好了。
我心中苦笑一声,刘延景,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是待你如此真了么?
可是,你的心里,待我又是何种情形呢。
迷迷糊糊中,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但见那床榻旁的大红灯烛燃了一大半有余,想必也已是很久了,刘延景低低嘟囔过几声,却仍是没能睁眼,我时不时试着以手去触对面之人的额头,还好,热度下降了不少,烧好像是真的要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