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直面南邵王,这回和那次中秋节气不同,此次他高高端坐在殿上,威严肃穆,就如我和绣夏先前私底下讨论过无数次的那般模样,唯一遗憾的便是赤金色的冠冕上垂下层层白珠,遮住了他的容貌,我瞧得并不真切。
不过宫里素来有规矩,宫中女婢不得直面圣上,否则便是蔑视君王,所以我只大着胆子瞧了一眼,而后便急急忙跪下,俯身不敢再瞧。
待那中原陛下在殿前站定,上方之人冷冷道:“不知君上此次率领千军万马,千里迢迢前来我南邵,所为何事?”
刘延景轻声一笑,淡淡道:“此番前来,原意本为带我中原的兵士阅尽南国风光,所到之处,若是多有得罪,还望南邵王多多包涵。”
南邵王怔住了,满朝南邵官员似乎也怔住了,攻城掠池,公然开战,如此也算是眼前这个中原皇帝口中那句无足轻重的南游么?
百官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冷笑:“中原陛下口中的南游,还真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惹得我们整个南邵不得安宁。”
我惶惶然抬眼,见着一穿苗武朝服的男子从大臣群里走出,他面色肃然,冷冷的瞧着刘延景,眼中满是彻骨的恨意。
我认得他,他便是那宫中赵美人的哥哥赵将军,当日大祭司府上的抄家,便是从头到尾由他主持,便连我和绣夏,亦是被他亲手从祭司府上押到宫里,听绣夏说,他前段时间率领苗族大军抵御中原兵士,结果却是节节败退,此番自然语气不忿。
殿内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苗宫百官皆是面面相觑,素闻中原帝王秉性暴躁,若是此番激怒了他,是不是到最后又有一场战事要打?
我跪在那地上兀自抖个不停,这中原皇帝心思这般古怪,若是真的惹恼了他,绣夏又该怎么办?
刘延景轻轻瞥他一眼,清冷的声音在殿内徐徐响起:“先皇曾经和南邵关系一向和睦,早已是千古佳话,如今朕执意南游,于情于礼实属不该,将军放心,从今以后,朕愿意与南邵王共谋大略,共创千秋大业。”
那将军不肯罢休,上前一步,厉声道:“陛下先前不顾中原南邵两国盟约执意南游,此番言语,又叫我等如何相信?”
刘延景轻声一笑,云淡风轻道:“君子一言自是九鼎,将军无须质疑,此番为了表达朕的诚意,朕愿意迎娶南邵公主为我皇朝皇后,两国同心,共守盟约。”
我登时便是震惊不已,苗王先前所出之子皆为皇子,唯一的公主乃是那个赵美人今年所出,尚在襁褓之中,还是个未断奶的娃娃,我兀自抖了一抖,其实先前我在宫里时,倒是听过那守夜的公公说过,有些帝王,确实是有特殊的癖好,爱细腰或者爱赤足,不过,如今这中原的皇帝,口口声声要娶一个婴孩为皇后,这是何等的怪癖。
果然,殿上南邵苗王神色稍稍一变,正色道:“我南邵公主如今年尚未食乳的婴孩,尊上此言,只怕孤不能应允。”
刘延景轻声咳嗽一声,道:“朕并不是非得要南邵王的亲生之女许给朕做皇后,若是南邵王肯在宫内女子中收一名义女封为公主,朕会待她一视同仁。”
刘延景的语气中带了十足十的真诚之意,南邵王沉吟一声,方道:“尊上如今言语,是否心中早已是有了人选?”
刘延景迟疑一下,漫不经心道:“如今并无。”
“那孤便挑选……”
他突然似有似无的朝身后瞟了一眼,轻飘飘道:“不过我瞧着这位姑娘便是不错。”
四周登时便是哗然一片,诸臣议论之声不绝于耳,南邵王似乎怔了一下,半响方正色道:“既然如此,那孤便封这位宫娥为南邵平和公主,代表南邵和亲于皇朝,还望尊上能够满意。”
听到这里,我心中隐隐的松了一口气,既然已是说到了和亲,人选也是有了,想必南邵和中原的战事已了,绣夏和太后又能安然活在这宫里,实在是万幸,只是不知道要委屈哪位美艳的宫娥,这中原皇帝心思如此古怪,日后只怕可有苦头吃了。
悠悠的一个男声忽而在耳畔响起:“阿离,你们南邵王册封你为平和公主,你难道不用谢恩的么?”
我并未反映过来,只隐隐听到“谢恩”二字,立即条件反射般的深深叩首:“谢南邵王恩典。”
再见到刘延景的时候,我正独自躲在那东行的马车里咬着衣角哭,哭了一天,两只眼睛哭得红肿肿的,甚是难看,所以夜间休息时那些宫娥们来请我下轿的时候,我执意躲在马车里不肯出来。
不知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宫娥跑去告诉了刘延景,只怕又是无故多添了好些无端的话,惹得他直接便是赶了过来,连行军的铠甲都还未来得及换下。
他站在那轿子门外皱着眉头看我,淡淡道:“朕调查过,那南邵原本便不是你的故乡,此番你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我点点头,又重重摇摇头,不忿道:“谁人说的那里不是我的故乡?我唯一有记忆的地方便是那里,说不定我便是在那里土生土长的,不过是独独忘了罢了,更何况,中原那般的远,我若是去了,只怕再也回不来了。”
对啊,中原这般的远,若是去了,只怕我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待我好的绣夏了,一想到这里,我几乎又要掉眼泪。
刘延景瞥我一眼,漫不经心道:“你放心,我对你也并无什么意图,若不是为了两国和平,我也不会向南邵王请求和亲,他日到了中原,你自可安生在宫里做你的挂牌皇后,左右不过是做做样子,一概事物皆是不用管的。”
他沉默半响,又道:“你先前不是说,但凡救得了那绣夏,便叫你做什么也是甘愿的,如今她因着你在南邵王宫里做了女官,从此并无一人敢欺负她,你亦是可以安生去中原做你的皇后,只要你一日在位,她便是能安然无恙,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我讶然望向他,他说的确实也有道理,若不是此番我做了什么公主,只怕绣夏日后在那宫里,又是要受苦,不过此等不费力又讨好的事,他如何肯让我做呢。
我心里有些隐隐的担心,又想起之前在南邵尚食局里呆着的那些日子,先前诸位宫娥为了谁能去宴席上呈上圆饼吵吵嚷嚷,几乎都要打了起来,小小南邵王宫尚且如此,只怕那中原皇宫里面亦是不会太平。
“尊上如今这般帮我,可是有什么意图么?”
面前之人神色一滞,我想了一想,又道:“不过我如今身上什么也没有,便是你如此帮我,我也没有什么能够给你作为报偿的。”
他沉默一会儿,半响方轻声道:“你胸前那枚玉佩,是谁给你的?”
“这个么?”
我伸手抓出那枚玉佩仔细打量,普普通通的模样,没想到还有人为它一问,我仔细想了一想,道:“其实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应该是我娘留给我的。”
他直直的看着我,神色古怪,半响后终于掀了帘子出去,口中淡淡道:“你安生做你的皇后吧,我并没有什么想要你报偿的。”
宫娥们见他出去,又上来劝我下车歇息,语气中隐隐有了些埋怨的成分,我知道若是我不愿下去,她们只怕要一整夜守在那车外伺候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公主,此番语气定是好不到哪里去,如此倒也是人之常情。
今天随军行了一日,却也是真真闷坏了,我也不愿再多忸怩,索性便从那马车上跌跌撞撞的跳了下来。
外间的月色甚是好,这一路已是走的很远了,我望了望西边已是消失不见的南邵王宫,心里却突然觉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方才那个中原皇帝说的对,只要我仍旧是和亲的南邵公主,绣夏便能继续在南邵王宫内做着女官,尚食局那些宫娥便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更何况,这个中原皇帝不过是为了两国安宁才会请求和亲,他年轻气盛,生的又那般好模样,宫内定是有着成群的宠妃爱妾,日后我自是和他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如此定是能相安无事。
即便我是个手无实权的皇后,但日后定是能饭食管饱,偶尔还能鱼肉一番,生活无忧,如此一想,即便我哭红的双眼被夜风吹得刺痛不已,此时心里到底是乐开了花。
夜黑如墨,旁侧隐隐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待我睁大眼睛仔细辨认一番的时候,却又是没了踪影,我想,此处风这么大,应该是我看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