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傍晚的时候,坤前殿的苏嬷嬷突然过来传话,指明要绣夏前往坤前殿服侍赵美人,我万般不情愿她去,整个南邵王宫里的人皆是知道,赵美人和穆美人素来不合,如今绣夏刚刚被穆美人打发回来,那赵美人便急着收人,宫里那些把戏,我原先虽是不知,这三年来到底也看到了些。
绣夏也不情愿去,她如今已是对那些美人贵嫔什么的冷了心,只安心准备和我平平淡淡熬到二十五岁便能放出宫去,更何况,据说那赵美人的性子也不好,每每最喜欢拿那种发簪尖戳人,既不会留下太大的伤痕,又不会出人命,可是却是钻心的疼。
可是我们毕竟只是宫娥,心里再如何想,主子的话,是绝不能有着半分违抗的,绣夏即便再不舍,也只能收拾收拾,翌日便是去了坤前殿前伺候。
绣夏不在了,我在这宫里的日子又成了一潭死水,平日里想找个说真心话的人也是找不到,只能成天对着尚食局里我养的那些鸭子嘟囔,如此一来那些宫娥只以为我脑子糊涂了,个个离我敬而远之。
不理便不理,我也不稀罕她们那些皮笑肉不笑的恭维话,听得我浑身跟被针扎了似的不自在。
夏天快要过完的时候,南邵国内突然出了一件大传闻,不知道是从哪来来的消息,不过宫里到处都是传言,只说苗王与中原素来不合,如今闹的更甚,中原的大军不出几日便要杀过来了。
传言说的有根有据的,闹得尚食局的宫女们皆是人心惶惶,每日皆是在议论这些,我倒是丝毫不以为意,前几年中原那个皇帝还给了苗王“南诏王”的称号,如今难道是说翻脸就翻脸么?
便是连我这个养鸭子的小宫女也知道,此等大事,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哪能变数那般大。
更何况,我素来不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只关心我的鸭子今天又长肉了没有,下了几个蛋,过些日子郝公公来检查的时候,能不能让他满意。
流言蜚语像模像样的传了几天,还没完全消停下去之前,绣夏却突然来了尚食局。
我已是快有一个月没见到她了,此番她到底是清瘦了好些,可见在那坤前殿确实是过的一点都不好,我原以为她要说些什么,谁知道她倒是一言不发,只拉了我急急忙奔出了尚食局的后院。
我手中还握着那个给鸭子喂食的破瓷碗,此番登时便是觉得莫名其妙,直着嗓子唤了几声:“绣夏……绣夏……”
她恍若未闻,却拼命拉着我向前跑,两人累的气喘吁吁,终于在四下无人的后花园处停了下来。
我紧紧揪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你……你……你这是作甚?”
她亦是喘的厉害,勉强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多问,半响终于回过气来,上前握了我的手肃然道:“阿离,你离了这宫里,越快越好。”
我第一次见到她如此严肃的神情,登时便是怔住:“什么?”
她四下瞧了一下,确定周遭无人,方附于我耳畔轻声道:“前些日子的传闻是真的,中原的大军,确实要打过来了。”
我愣愣望着她,“啊”一声,她急急忙来捂我的嘴,“别嚷别嚷,如今宫里皆是不让说这些,说了要杀头的。”
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你打哪儿听的这些传闻,没头没脑的,尚食局的宫娥们早就知道,每日跟那蚂蚱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如今你也来跟我这般说,可是跟她们一样烧坏了脑子不成?”
她见我如此,急的直跺脚:“谁跟你开这种没头没脑的玩笑,闹不好便是要杀头的,左右是我昨儿站夜的时候,听赵美人身边的宫娥来传,只说中原兵打了过来,她哥哥赵将军已是出战,可是中原兵来势汹汹,直言要踏平南邵,只怕这回真的也是抵挡不了。”
我稍稍一怔,绣夏向来小心谨慎,这等大事定是不会开玩笑,如今她说这样的话,可见那中原兵确实要打过来了。
我道:“南邵和中原君王不是才缔结了友盟之国么?怎么又要打仗?”
她摇头,“那是之前的那个皇帝,如今中原的这个皇帝是他的儿子,听说南邵苗王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早些年两国便是闹得不得安宁,如今干脆开了战。”
我这回真愣住了,敢情这一回,宫里那些乱嚼舌根的女人们,到底说对了一件事,这南邵王宫,这回只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她环顾四周,急急忙往我手中塞了一支小银钗,低声道:“战事一起,照着那赵美人身边的侍女所说,只怕此次南邵王宫真的凶多吉少,你今夜便拿了这个东西,去西华侧门找当差的孙贵,我们从小便是认识,此番他定是可以送你出宫。”
我怔怔的望着她,脑中还是一片茫然,半响方道:“那你怎么办?”
她愣了半响,轻声道:“我如今在那坤前殿当差,那么多人时时刻刻看着,自是走不了的。”
我恍恍惚惚的看着她,喃喃道:“你要留在这里,我便也陪你留下,那中原皇帝不过是想踏平南邵宫,我们不过是宫娥,不会有事的。”
她急急忙拉住我,厉声道:“你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帝王者哪有几个心慈手软的?若是届时真的南邵王宫被攻破,说不定整个宫里的宫娥都是要被血祭,哪有半分活路?事到如今唯有逃出宫去,你不过是个养鸭的小宫娥,过几日宫里便会大乱,即便是走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再迟疑便谁也走不了了。”
我直直望向她,忽而便是落下泪来:“应该出宫的人是你,她还在这城内,你出去才能带着她逃,我什么亲人都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我又能逃去哪里?”
她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涩然一笑,“傻姑娘,开玩笑说的那些话也是能信的么?你没有亲人,我又哪里有娘?我就是因为没了娘,所以才被我叔父卖进了大祭司的府上做丫鬟,原先说的那些话,都是我哄着你玩的。”
灼热的泪水滴到我的手背上,滚烫的吓人,她伸出手细细拂我的脸颊,喃喃道:“我从前也有一个妹妹,她和你年岁一般大小,后来灾荒的时候,妹妹失踪了,娘也没了,我常常想着,或许我能出去,我能找到我妹妹,再见她一面,如今看来,已是不能了。”
她竭力咬唇,浑身不住的战栗,咬的那唇上血迹斑斑也不肯松开,这三年来,我从来没有见到绣夏哭得这么伤心过,无论发生什么,她永远都是有办法应对,可是,如今连她也做出此等姿态,只怕事情已是真的不可收拾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绣夏,我们在这宫里相依为命这些年,你从来都护着我,如今你叫我丢下你一个人逃命,我并不是那般的人。”
她急急忙摇头,伸手抚去我脸颊处的泪,神色忽而变得毅然,“阿离,你要出宫去,你一定要逃出去,你答应我,我们两个人,一定要有一个人逃出去。”
我们两个人,一定要有一个人活下去。
月上柳梢头,尚食局的宫娥们皆是歇下之后,我吹熄了房内的灯,将自己白日所穿的宫装换成了运送潲水的那些嬷嬷们穿的脏兮兮的宫服,轻轻掩上门朝西华侧门走去。
我答应了绣夏,所以我必须要出宫,我要活下去。
西华侧门原本就是宫中最为偏僻的地方,宫中运送潲水的老宫娥才会时常会从这里进出,如今斑驳的宫门在月光下的显得更是冷清,只有几盏破破旧旧的灯笼挂在城墙上,风一吹,晃晃荡荡的像是要掉下来。
我缩着脖子,战战兢兢朝宫门那里走,满心惶然。
如果那孙贵今夜不当值怎么办?
如果他不肯放我出宫怎么办?
如果我们都被抓起来了怎么办?
太多太多的如果,我此番实在没有丝毫把握。
几个看门的苗族侍卫在那里懒洋洋的打着哈欠,见有人走近,粗声粗气道:“你哪个宫的?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我并不识得哪个才是绣夏口中的孙贵,此时浑身惊起一身冷汗,忙道:“奴婢乃是尚食局的当值宫娥,如今前来找孙贵。”
那些侍卫上下打量我一番,皆是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又有人朝身后吆喝一声:“孙贵,你小子看不出阿,宫里居然还有个相好的,也不怕掉了脑袋。”
有一个年轻侍卫走上前来,笑骂道:“别胡说,你才有相好呢。”
他在我面前停住,茫然盯着我半响,讷讷道:“我便是孙贵,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啊。”
我上前挡住周遭人的视线,急急忙掏出怀里那支银簪子,低声道:“是绣夏叫我拿了这个来找你,让你送我出宫。”
他深深看我一眼,静默半响,忽而便是推了推身侧那侍卫,粗声粗气道:“开门开门,这姑姑要出宫去给贵妃娘娘买些东西。”
那侍卫许是刚刚睡得迷糊,此时被人推醒,不由破口大骂:“****的死孙贵,要开门不会自己去开,打扰你大爷我睡觉。”
孙贵愤愤然啐一口,“你们这些个****的就知道偷懒,赶明儿一个个懒死算了。”
那人胡乱的挥挥手:“你去你去。”
孙贵满不情愿的起身开了旁侧那小宫门,又推了我出门,口中骂骂咧咧道:“走吧走吧,早些回来。”
我眼中已是含了泪,低声道:“多谢孙贵大哥。”
他转眼便是肃了神色,附于我耳边低声道:“姑娘,我知道绣夏为什么要让你来找我,但如今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这王城到底已是不安全了,往东走便是深山老林了,今后,还需姑娘自己小心。”
我回首望一望黑漆漆的王城,哑声道:“绣夏还在这里面,我……”
他静默半响,毅然道:“姑娘放心,我会和她在一块儿,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