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路上要经过上次遇到李昶的那间药膳房,瑞清走过那边总以为还会看到衣衫褴褛的李将军猫腰在一堆垃圾里寻找可用的药草,可今天那里除了行人再没别人。
冷不防身后传来吵闹声,吵架的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引起上官瑞清注意的是那个孩子的声音,昨天才听过他不可能忘记,那充满了对未来无限向往的稚嫩的声音。
他朝吵闹声望去,不禁神色黯然。
药店的伙计正居高临下的朝着双目失明的小赫吼道:“跟你说了几次了,不要在我们店门口站着,再不走当心我揍你啊!”
小赫不甘示弱的看着他的双腿说:“我爹进去买药了,我等他出来。”
那伙计冷笑一声,道:“叫花子哪有钱买药,小瞎子,你以为你的药都是你爹买的?”
“我爹不是叫花子,他是大将军!”小赫稍稍加大嗓门,可是声音嘶哑,恐怕是身体虚弱所致,药店的伙计终于大笑出声,那笑声中满是嘲讽和轻蔑。
“不准笑!”小赫突然冲上前,对着药店伙计的双腿就是一通拳打脚踢,那伙计往后退了一步,嘴里却说:“儿子是瞎子,爹是骗子,真是绝配!”
“我爹不是骗子、不是骗子,他是大将军……呜呜呜……”小赫停止拳头,哇哇大哭起来,周围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人,他们只是低着头窃窃私语。
“别在我们店门前哭,滚远点!”
“你是骗子!”
“真烦!”伙计不耐烦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一手朝孤单无助的小赫推过去,他毫无防备的倒退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的看着一个没有焦点的地方,眼泪还挂在蜡黄的脸上。
他嘴里还在嘀咕着:我爹不会骗我的……他是大将军……
只见那伙计一转身,还以为他走了,谁知他从旁边的煤炉上取下正在熬的中药,拿着滚烫的药壶气冲冲的朝躺倒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的小赫走过去。“再不走我就拿开水泼你,快滚!”小赫使劲咬着下嘴唇,双眼愤然但却无比骄傲的盯着一个方向,伙计怒骂了一声,随即将手里烧的滚烫的中药朝小赫浇去!
“啊——”
随着众人异口同声的惊叫,参合着药草的褐色液体“啪”的散在青石路上,小赫一脸的茫然不知,他甚至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觉得突然间有人把他从地上抱起,紧接着耳边是围观者的唏嘘声,一切都好像隔着很远很远。
“你爹不是骗子,不过你这样到处乱跑,他会不高兴。”一个平静又温和的声音传入小赫的耳朵,就仿佛冰冷的海水突然经过一股暖流,紧紧的包围着小赫此时寒冷的身躯。
“你……能不能……带我去找我爹?”他喘息着问,手还擦着脸颊上的泪珠。
“他出去办点事,很快就会回来,我送你回家。”
明明就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却能瞬间温暖人心,他言语中巨大的力量给小赫带来无穷无尽的信心。
回家——如果那个只用草棚搭建起来的屋梁可以称之为“家”的话——这条路不长,累坏了的小赫则趴在瑞清的肩上睡着了,睡着之前他还含含糊糊的与他对话。“你认识我爹吗?”“认识。”“怎么认识的,你也是将军吗?”“我不是,我只听过他的名字。”“我爹,是不是很厉害?”“嗯,很厉害。”“我长大以后也要像爹一样,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那你要赶快长大才行。”“如果你认识我爹,你能不能让他不要走,没有他,我会害怕。”“好,我会跟他说。”“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
好人?我连禽兽都不如。
上官瑞清一直在心里重复这句话,他无法面对小赫那双纯净无暇的眼睛,他害怕他那比万丈深渊还要深不见底的瞳孔,会将他整个意志拉到谷底。
儿时的一幕一幕又在脑海里重复上演,一次又一次折磨着他日渐消散的良心!
他讨厌自己,讨厌这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侩子手,他脑袋里仿佛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咆哮,一刻不停的震撼着他,他感到无比绝望,几乎就要迈不开步子了,他眼中的世界,比小赫看到的还要黑暗!
最让他无能为力的是,即使他不愿意,却还要朝深渊走,他知道他早晚会掉下去,可是现实却是不能回头。
万家灯火照的整个长安城犹如白昼,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那块老地方,这里是让人忘却愁苦,如饮甘泉的地方,可以迷幻人的意识,可以让人远离现实。
瑞清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千万次路过,却是第一次踏进纤云轩的大门,一瞬间一阵迷离香气扑面而来,他必须赶快麻痹自己,否则他没有回家的力气。
一席华丽红装的嫣城正在楼台上弹琵琶,美得宛如一幅壁画,如此动人的女子,如果可以一生听她浅吟低唱……瑞清立即止住这个想法,找了张空位坐下,小玥转眼为他倒了一杯茶。“上官公子又来捧咱们嫣城的场啊,您稍等片刻,嫣城唱完这曲就下来陪您。”说完,她甩了下手里的绢帕转身招呼进门的客人,那声音甜美的如同嚼了蜜糖。
一曲终了,嫣城在众人的拥戴下旖旎走向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上官瑞清,她表现的极为平常,眼神中却蕴藏着千丝万缕的柔情。她刚要坐下,瑞清忽然起身,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这里不方便说话,我在外面等你。”
晚风中带着阵阵暖意,嫣城轻轻疏理被风吹乱的长发,裙摆轻盈的跟在瑞清身后拐进街角。
即使瑞清不说她也可以捕捉到他身上细微的变化,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彷徨。“发生什么事了吗?”她走上前,单手伸进他的胳膊内侧,脸柔柔的靠在他的背上,这样或许可以安慰他不安的心吧。
谁知他往前一步,转身双目凝重的望着一脸错愕的嫣城,有气无力的说:“我们还是到此为止吧,我不配……和你在一起……”
她笑容勉强的看着上官瑞清,他特有的锐气此时消失殆尽。
“你在说什么,明明是我不配。”反倒是嫣城表现的更有勇气。
“你,应该过更好的生活,但是和我这种人在一起,你会……”
“你今天怎么了?告诉我?”嫣城打断他的话,双眼锐利的盯着他,仿佛要把他心底作祟的魔鬼给抓出来似的。
但瑞清没有回答她,只是说:“三天后会有汉乐府的甄选,这是你进宫的机会,凭借你的资质,被他们选上一定不成问题。”
“你以为一个平民百姓想靠这种民间甄选就能顺利入宫?不瞒你说,一年前我早试过了,就算是纤云轩的金字招牌,嫣城这个名字还是石沉大海。入宫的名额是内定的,即使我琴艺再好,也不及人家命好。”
她说的极为平静,就像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情,但是在上官瑞清听来,她言语中还是藏着隐隐的失落,也难怪,她既是红尘女子,要出人头地必定要比常人花费几倍的力气。
瑞清低下头,从腰间拿出一块东西,天色黯淡,看不出那是什么,他将这块令牌一样的东西交到嫣城手里,上面还残留着一丝余温。
“这是我的令牌,甄选那天拿给大人们看,就说是我给你的,我想他们应该会选你进宫。”
“凭什么?”嫣城诧异的看着他问,“他们凭什么相信我?”
“这是出入皇宫的令牌,我们不会随意拿出来,只要你说是我亲手给你的,他们就会信你。”
“你怎么办?怎么进宫?”
“我跟我爹一起,可以蒙混进宫。”
嫣城只手摸索着令牌上镌刻细腻的纹路,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有了它,离那一天又近了一步。
“那好,三天后我会还给你,没有它,被查到的话你会没命的。”
“你尽管拿着吧……”他说的极其轻松,然而嫣城却感觉到了他言语中的茫然,他或许,或许做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打算!
“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我只能告诉你,从今以后,别和我扯上半点关系,我能帮你,也是到此为止。”他用一种近乎苛刻的眼神最后看了嫣城一眼,然后毫不犹豫的与她擦肩而过,不再回头。
嫣城手持令牌转身凝望瑞清离去的背影,那上面的温度已经散去,他心里的温度真的也散去了吗?她不甘心,她不会让他就这么消失在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