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包特格与李芬分别骑的那一白一黄两匹骏马,如今又成了她与郭连生的坐骑。他们两人并驾齐驱地来到了克什克腾旗的首府经棚,这儿虽说是个县城吧,可是只有那么一条土路贯穿整个城区,眼下正是冰天雪地的季节,路面冻得“邦邦”的,马蹄踏在上面发出“哒哒”的响声。
包特格在一座土坯围成的院墙里,找到了在这里办公主事当梅林的二舅巴尔虎。这个“梅林”是蒙古八旗军中的一个军职,也就是这一个旗县之内掌管军队的最高官员。
二舅巴尔虎一看好久不见的大外甥女来了,而且还领来了一位从日本留学回来的男性朋友,那自然是要招待一番的喽,蒙古族人待客当然少不了酒席,他们是借个由头儿就要大喝一顿的呀!科尔沁草原喝酒的习俗就是“草原三杯”:手捧哈达的蒙古族姑娘端着托盘上来了,托盘里摆着三只银制的酒杯,里面斟满了马奶子酒,这酒入口时感到绵软,可是后劲儿很大,俗称“迎风倒”。敬酒的姑娘先给主人唱上几句敬酒的蒙古歌曲,主人端起其中的一杯酒,用自己的中指在酒杯中蘸了一下,然后朝天上弹去,干了;再拿起一杯,用自己的中指蘸上一点儿,朝地面上弹去,干了;最后再拿起一杯,用中指蘸上一点儿,抹在自己的额头上,干了!——直到这时才算完成了“草原三杯”的敬酒仪式。
紧接着又一名敬酒的姑娘拿着哈达、端着托盘上来了,冲着客人们开始唱起了敬酒歌,你要是不喝,那她就唱起来没完了,直到你也照着主人的仪式喝完了那“草原三杯”,她才停止了歌声。也许郭连生还真是让崔海山说中了——他就是急于想在“兴中会”这个会党中立个头功。急于求成的郭连生刚刚喝完“草原三杯”,就已经是红头涨脸、热血贲张,在酒桌上便向这位初次见面的梅林谈起了起兵造反、推翻清廷的革命大道理来。其实包特格也不并不了解她这位执掌全旗兵马的二舅,奸诈的巴尔虎刚听到郭连生他们这一套密谋造反的计划着实是大吃了一惊,脑子“嗡——”的一声,热血全涌上了头颅,好在他此时已经喝得红头涨脸,外人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假装很感兴趣地听着,他要掌握这些革命党人的全部机密,好有个邀功请赏的资本。
巴尔虎不时地也发几句对清朝政府欺压蒙古族的不满之辞,夹杂着对革命党主张的极力赞同,这一来使得郭连生越说越兴奋,最后连他们“兴中会”武装起义的计划和领导人的名字都和盘托出了。包特格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的内心更加深了对郭连生的赞佩之情。
夜已经很深了,装作被郭连生说服的巴尔虎甚至说出了要拉出自己掌管的骑兵队伍参与武装起义这样的话来,这让郭连生简直是欣喜若狂啊!他还想一鼓作气地与巴尔虎制定下作战计划,这位梅林委婉地推脱说道:“时间太晚了,再说今天也累了,脑子不好使了……明天咱们再接着谈,时间有的是,咱们一定要制定出一个周密的计划来,你也好回去向兴中会的领导汇报啊!”
郭连生听到这话也就只好告辞了,巴尔虎把他和包特格都安排到自己的公馆里住下了。
这一顿大酒让包特格喝得第二天早饭都没能起来吃,她一直睡到临近中午了才睁开酸涩的眼皮,爬下床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餐厅。
包特格看见只有二舅巴尔虎一个人坐在那儿吃着午饭,她端起饭碗来随口问了一句,“二舅,我那位朋友呢?他咋还没来吃饭呀?”
“噢,他呀,人家那是以大局为重的人,干大事儿的人物儿,今儿个早早儿地就起来跟我又商量那武装起义的事儿了!”巴尔虎的语调怎么听都象是一边编着,一边说着的。
“商量完了大事儿,那也不能不吃午饭哪?”包特格反问了这么一句。
“啊,你没听明白——我为啥说他是以大局为重的人儿呢?人家跟我商量完了大事儿,我给了他一大笔钱,他就着急回去汇报了!”
“嗯?他拿了你给的一大笔钱跑了?!”包特格觉得郭连生绝不是这样的为人,她对二舅的这个说法提出了强烈的置疑,“那他要走……咋也没跟我打个招呼儿呢?”她感到前边反问得太冲,又和缓地追问了这么一句。
“哎呀,我们都趴在你那屋儿的门缝儿听了,你睡得跟个小死狗儿似的,还直打呼噜呢,人家好意思叫醒你呀?哈哈哈哈……”巴尔虎觉得自己这番话编得很圆满,还敞声地大笑了起来。
“嗯……”包特格从他那躲闪的眼神里还是看出了破绽,但是她明白此刻再问下去也不会得知真相的,她留了个心眼儿,把后半截儿的话咽了回去。
巴尔虎也见好儿就收,没有再说什么。舅甥俩就这么默默地吃完了这顿午餐,各自回到房间去了。
包特格躺在自己的床上,细细地回想着从昨晚到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细节,最后她更加地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二舅巴尔虎在撒谎,郭连生绝不会是得到一笔赏钱就拿着跑了的那种人。
她决定利用自己和巴尔虎的这种关系,装作没心没肺地四处乱窜,借着跟下层人员吃吃喝喝儿的机会,在官府中悄悄地打探郭连生的消息。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在跟衙役和马弁们喝酒的时候,终于从他们的嘴里得知了一条本旗的要闻:一名从南方来的蛮子是要造反起事的“乱党”,这几天一直被关押在监狱里,明天就要被巴尔虎亲自押往北京的朝廷去了。
“这回行了,咱们梅林肯定是能坐上札萨克(旗长)的宝座了!”
“看来跟他竞争的莱贝勒没戏了?”
“那当然了!人家的亲爹是现任的札萨克不说,这回又抓住了这么个南蛮子革命党,听说他还要亲自押送到京城去呢!”
“这是要给朝廷一个‘见面礼儿’啊!”
“可不是呗!朝廷能不高兴啊?还不任命他为札萨克?”
“哎呀,这冰天雪地的,押解这一路儿也得受不少罪儿吧?”
“嗐,为了熬上札萨克,受这点儿罪儿就不算啥了!”
“…………”
下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件事,包特格觉得他们所说的“南蛮子”、“乱党”就是郭连生。她认定了这一点之后,脑海里马上跳出来的是“明天就要被押往北京的朝廷去了”这样一个紧迫的时间结点。事不宜迟,说干就干,再不抢救出来就没时间了——包特格本来已经与下人们喝了一顿酒儿了,她拎着酒瓶子又来到了巴尔虎的办公室里,借着酒劲儿非要跟二舅喝酒不可。
巴尔虎无论怎么解释他还有许多公事要办、明天还要上北京呢……那也不行。其实包特格一听到二舅说出这个话来,便更加认定了要往北京押送郭连生的这桩传闻。于是,她死磨活缠地就是要今儿晚上跟巴尔虎喝酒,非得要跟二舅说说自己心里的郁闷事儿。巴尔虎拧不过她,只好吩咐下人在小餐厅里摆上了酒菜,喝吧!
舅甥二人坐到酒桌边上还没有喝下几杯烧酒,包特格就鼻涕一把、眼泪两行地诉说起了自己百般地追求郭连生,而人家就是不理她的故事——她把当初拼命追求李芬的情节安到了郭连生的身上。
“哎呀,我的大外甥女儿啊,你咋那么死心眼子呢?”巴尔虎与包特格干了一杯烧酒,“这个小南蛮子有啥好的?也就小脸儿长得还行,可是就跟个小蚂蚱子似的,哪有咱们草原上的男爷们儿好啊?”
“呣,二舅,他在江湖上的诨号就是叫‘小蚂蚱’,你别看他长得精瘦,可有功夫了,别看你人高马大的,你要是跟他打起来,根本就到不了人家的跟前儿,非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不可!”包特格其实根本没有看见过郭连生的功夫,她把李芬的本事都安到了他的身上,“他那两只胳膊一抡起来,密不透风啊,连野蜂子都靠不了他的身子!”
“噢,你就因为这些,喜欢他呀?”巴尔虎撇了撇嘴。
“那咋的呀?咱们这八旗子弟有这号儿男人吗?”说着包特格走上前来,用手抖了抖二舅那一双肥胖得直发颤的乳房,“人家还会‘缩骨法’呢!——手脚被镣铐锁住了,他闭上眼睛一会儿就抽出来了……”她故意说了这一段儿,就是要看看巴尔虎的反应。
果不其然,他的眼神里倏忽间闪过了一丝警觉,这一瞬间的感觉被包特格真切地抓到了。“噢,他还有这本事哪?那可不简单……”巴尔虎似乎要起身去干什么,包特格立马举起了一杯烧酒,二舅也只好拿起了自己的酒杯,又陪着外甥女干了。
“他还会‘燕子门儿’的轻功呢!”包特格替郭连生吹呼了起来,“燕子三超水:‘噌——噌——噌——’穿房越脊,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呀!”
巴尔虎听到这儿,似乎更不放心他的监狱里关着的那个人了。他刚要起身离座,这边的外甥女儿又哭了起来,“二舅啊,你说这样的男子汉我能不喜欢吗?可他咋就不理我呢?……我还差到哪儿了呀?……”包特格非常伤心地抹起眼泪瓣儿来。
“哎呀,我说大外甥女儿啊,你还差啥呀?——从你姥爷这边儿论,还是从你爹那边儿说,咱们都是王公贵族、官宦之家,他也就是一个会点儿功夫的草民,能跟咱们格格比吗?”巴尔虎又举起了酒杯,“来来来,多喝几杯你心里就不难过了……”
他们舅甥二人又干了一杯。包特格一直都在利用拿起手绢擦拭眼泪的机会,巧妙地把喝到嘴里的酒水全都吐到了手绢之中。
“二舅啊,你是打小儿看着我长大的,”包特格的眼泪还是如流水一样地淌了下来,“你知道我的脾气——凡是我想得到的东西,那我就必须把它抢到手儿!”
“哎呀,我的宝贝外甥女儿啊,二舅跟你说句实话吧,”巴尔虎喝得舌头已经有些硬了,“那句成语咋说的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嫁不上这个小南蛮子,还真是你的福分呢!”说完了这段话,巴尔虎瞪着腥红的眼睛看着包特格。
“那咋的呢?”包特格明知故问地看着二舅,“你这话我听不明白。”
“这你咋还听不明白呀?”巴尔虎的舌头更硬了,“那天……你领他来的时候,咱们不也……喝酒了吗?”
“啊,是啊!”
“他不也说了吗?……他们‘兴中会’……革命党,要造反……推翻朝廷嘛,这就是‘乱党’啊!……”巴尔虎醉薰薰地看着包特格仍旧不解的眼神,捋着舌头继续说了下去,“你要是嫁了……这么一个‘乱党’,再生了孩子……他要让朝廷抓住砍了头……你一个孤儿寡母的可咋过呀?啊?……”
“二舅啊,你今天咋又这么说了呢?”包特格仍旧按照自己心里的计划继续敲打他,“那天晚上你们俩不唠得挺热乎吗?你还说要带着旗里的骑兵队伍参加他们的武装起义呢!你今天咋又把他说得这么坏了呢?”包特格显出十分无辜的样子,又流起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