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笔记本里抬起头来,用双手揉了揉眼睛。现在一定得去睡会儿了。我放下日志在沙发上伸展开四肢,但是我的大脑却拒绝这种仰卧的姿势。
我的小狗拉格斯喜欢四处玩。
永远去写你了解的东西,他们总这么说,不是吗?我知道失眠症,我知道滴水槽,我知道怎样在精神病医院中当个心理学实习生。也许我该写写这些东西,但是目的是什么呢?结果又会怎样?转型会成吗?而且我该用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写呢?如果你用第一人称,别人会以为你在说你自己的事情。可不能那样,这些事情已经困住我了,书又能好到哪儿去呢?评论家一定会把它撕成碎片的,他们一定分析和批判你的内心生活——就像有些人会在屋顶上大喊你身上气味他妈的难闻,或者你小孩真的很丑。不过还有比批评更糟糕的命运,那就是人们可能完全无视你的作品,仿佛连打个呵欠的价值也没有。这便是自恋性创伤了,就算它能得普利策奖[2],然后被翻译成许多语言,甚至包括斯瓦希里语,再拍成电影大卖——又如何呢?最终它会被彻底地、完全地被遗忘。也许要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但终有一日它会静静地被忘却,流浪汉会用你的书当厕纸,他们把影碟切成吉他拨片。在时间和空间无法抗拒的洪流里,你耗尽一生的作品太过渺小,只是昙花一现。我们竭尽人生想要留下我们的记号,试图在海浪里刻下永不消逝的刻印,努力去永远地拥有,就像是两只跳蚤在争论谁才是狗的主人。
我觉得很累,非常非常的累,但是我的脑袋仍旧不想停下。我脑子里细微的声音不断地喋喋不休,残酷且无情。压力反应。我尽力将自己从中脱离出来,尽力从自我强制思维里撤退……撤退,就是这个!如果我能从这一切中撤离,避身于何处的山间,躲藏在荒地,那么就是个写作的理想环境了。一片孤寂的,唯有你,自然,思想。作家大都是精神分裂,他们退避于自己的想象里已逃离现实世界的痛苦和不可测。但是这么做有用吗?
我看了看钟,2:10!见鬼!一定要睡觉了!
我的脑袋开始痛起来,我的思绪就像是过热的分子那样在周围乱跳。我尽力放空精神,但是只成功了区区几秒钟,甚至之后我的耳朵里更充满了白噪声[3]的嘶嘶声。
我的小狗拉格斯喜欢四处玩。
我尽力将这声音压到思考层之下,想以此摆脱内在独白的絮絮叨叨——可是它还在继续,那些词句依旧在我大脑深处的内部地下室里回荡着。我想尽办法将声音赶出我的脑袋,但我还是能够听见它在远处低声作响。绝望中我只能采用认知疗法设计的思考停止法技巧。
“停下!”我对自己说。
我的小狗拉格斯喜欢四处玩。
“停下!”
我的小狗拉格斯——
“停下!”
我的小狗——
“停下!”
写本小说——
“停下!”
我的小狗——
“停下!”
……
看来是有效了,我终于隔断了声音。在其他情况下障碍可能会是个遭诅咒的事情,举个例子,作家的障碍是思想便秘,而对男孩儿而言那也会很痛苦,但是那并不是阻碍或障碍本身。你与自己内心的空虚、空白相接,与你创造力的核心相遇,那是自己的内在的空洞。
见鬼的!又开始了!理论的声音鬼鬼祟祟地溜进来,而我甚至都没察觉!
“停下!”
停下什么?停下思考。但是“停下”本就是种思考过程,你能停下停止思考吗?
这次没有奏效,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将它们退回去,思绪依旧蔓延了过来。就像是在湿漉漉的沙滩上打洞,你不停地挖了又挖,可那堆黏糊糊的东西还是会滑下去。
我看了看钟。3:00!上帝啊,让我睡会儿吧!拜托了,就一会儿!
为什么不数绵羊呢?这种时候我应该竭尽所能。我想象着它们跳过一堆小说……1,2,3,4……无声的、不费脑子的、不矛盾的,它们优雅地划过障碍,丝毫不在乎周围的世界……5,6,7,8,9……有效了……10,11,12……我在向下飘,放松的……13,14,15……思绪慢慢褪去……16,17……远去……18,19……我的老朋友睡眠先生……20,21……偎在角落边……22……挥着手说着你好……23,24……靠近过来……30,31……平静的……32……空无一物……
“你快睡着了!”我脑袋里的一个小小声音忽然说道,这把我给惊醒了,将我直接从向着夜的极乐世界的坠落里拖了出来。该死的!该死的!
我再次开始数羊。一开始我以为这次还会有效,但这回它们不再用沉默与有节奏的跳跃来使我昏昏欲睡,那些羊们竟然开始唱歌:
我的小狗拉格斯喜欢四处玩
整天都在脏地上打滚
我叫它的名字也不睬我
总是跑到别处去
我对它们的背叛非常生气,去掉了它们的嘴巴,但是它们仍然用意念在继续那些歌词。因此我又去掉了它们的脑袋,可是歌词仍在,从无头的羊的每次跳跃间的黑暗里流淌出来。我看了看钟,3:30!该死的!我不能睡觉了,现在连我的下巴都痛了,一定是因为我下意识一直夹紧着嘴巴的肌肉。我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想找个舒服点的位置,每一个新姿势一开始都好像还不错,但过不了几秒钟就变得不舒服了。我想了我最近那次得失眠症,整整持续了一周,感觉实在是糟糕透顶。你不由自主地尽力去睡着,但是你越是去尝试失败得也越多,那就是个恶循环,负面的回馈回路。到那周最后的时候,就算是想象去床上就会先让我充满焦虑,焦虑和睡眠是不协调的,就像是焦虑和兴奋是不相容的一样。上帝啊,千万别让它再发生一次了。只有一件事能打破这个循环,那便是我必须整晚对着学术报告时我迅速地睡着了。我需要睡眠,我必须睡觉,如果没有好好休息我可对付不了明天的盛事。睡眠对心理健康是必需品,梦也同样,梦能宣泄情绪——无论是日复一日生活的混乱引发的意识情感,或是过于原始而没能注意到的无意识情感。当研究人员剥夺了猫做梦时,它们变得不同寻常的有攻击性和性欲旺盛;当对人类采取了同样行为时,人们变得易躁易怒、抑郁、易发妄想、易发幻觉。而精神病人们却没有什么变化,他们在睡眠时从不做梦,他们在醒着时才会那么做。
就是这个!说不定我可以用反论技巧来停下我喋喋不休的脑袋,就是向我的思想故意加诸更多的压力,让它们更快运转,越来越快。它们飕飕飙过,这就像是猎豹追逐羚羊,最后无法再聚焦在任何一个上,因为它们太快了。为了与这个计策对抗,我的大脑放弃了语言而采取了图像的方法。那些图像好像是运动图片的解体框架,来回进出不停——撕裂的皮带扣,警察的来电,裙子底部的龙,蹂躏着纸张的手指,将手埋在土中的土著女人。可是我的反叛思想无法跟上这个节奏,它松动、下沉、放弃控制,我不再能站在一边旁观,保持思绪在一步之遥外,而是不得不与它们搏斗,就像和骚动的蛇在斗争似的。距离渐渐拉近,我最终变成了我想象的那样。
一杯热咖啡温暖了我的手指,我环顾餐厅,已经没有人了。望向窗外,太阳已落下了山头,只余下黯淡的红色光晕在冰冷的风景里徘徊。停车场旁巨大橡树的轮廓向上延展着,长长的枝桠仿佛恐怖的残疾手指般指着天空角落里黑暗地带,在树下停着我的车子,安静的耐心的等着载我回家。我把头靠在了窗户上然后闭上眼睛,脸颊上玻璃的触感凉爽而光滑,我感到这触感传到了我的鼻子,我的下巴,传到后背传到了我的脑袋里。最后困在了我的手臂、腿脚、内脏中——被限制着、压缩着,充斥在我整个身体里。
“这只是入眠前的梦境。”一个声音低声道。
所有事物褪色,消散。“睡眠。”我们叹了口气,然后坠入了黑暗之中。
[1]约翰·杜伊即为无名氏的意思。
[2]普利策奖也称为普利策新闻奖,1917年根据美国报业巨头约瑟夫·普利策(JosephPulitzer)的遗愿设立,20世纪70、80年代已经发展成为美国新闻界的一项最高荣誉奖。现在,不断完善的选举制度已使普利策奖成为全球性的一个奖励。
[3]白噪声是指功率谱密度在整个频域内均匀分布的噪声。所有频率具有相同能量的随机噪声都被称为白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