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走过了走廊,我只记得我看到电梯开着,正等着我。我走了进去,靠在墙上,对自己说道:“我究竟该死的怎么了?”当每个字振动着说出口时我的喉咙感到疼痛,鼻子堵住了还流鼻涕,眼睛热得冒火。还有头痛。
“我病了,”我说道,“只能这么解释。”
电梯门打开了,发出嘶嘶的声音作为回答——“是是是是是的的的的。”
我到单元时护士长正等着我,我依旧想不起她的名字。
“你有个新病人。”她说。
“新病人?”
“是的,很抱歉。是警察几分钟前带来的。”
“警察?”我简直是在进行一个温和的模仿语言实践。
“是的,他们发现他在州际公路上徘徊,收集着被撞死的动物的尸体。而且虽然你已经觉得摩宾很奇怪了,但他甚至跟警察都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和住址,或许是想不起来了。他身上也没有任何身份证明,除此以外,他似乎很合作。”
“又一个约翰·杜伊。”[1]“现在是,除非你能指出他是谁。”她仔细看了看我的脸,“你没事吧?你看上去不太好。”
“只是感冒了,他在哪儿?”
“就在那儿,在图书馆小隔间。”
我叹了口气:“好吧,不管有没有准备好,我去了。”
“祝你好运。”她同情道。
小隔间是空的,可能他在另一个里面,我走过去但是发现那个也是空的。很古怪,沿着单元的圆周走了一圈后我又回到了护士站。
“怎么了?”护士长问道。
“他不在那儿。”
“真的吗?我几分钟前还检查过,他在找杂志。”
“呃,我再看看。”当你甚至开始怀疑你最基本的认知时,你一定是怀疑你自己了。
很确信,他正在第一个图书馆小隔间里,膝上放着一本国家地理。我眨了眨眼,觉得他会再次消失。他的衣服有点奇怪——奇怪,似是而非,它们感觉上是如此独特的朴素,它们可能来自任何地方,它们可能贴着标签“一般衣物”。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忽视了他。他是个上了年纪筋骨强健的男人——他的面容饱经风霜,头发花白而卷曲杂乱,仿佛刚才走到外面狂吹了阵风一般。但是他的身姿依旧让我感到灵活可靠,很难说出他究竟多大了。要不是他是被警察找到后带来了疯人院,他的样子简直像在家里似的。就在我进入隔间前打量他的一会儿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笼罩了我。他并没有表达出任何他知道我站在这里的迹象,事实上,他完全投入到了杂志中,但是我还是感到他彻头彻尾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偏执狂的过分警觉?
“你好,我是霍顿博士。”
本是盯着地上某处,他向上瞥了一眼,用平稳流畅的动作将我从下到上打量了一边,一路上没放过一个细节。当他的视线终到达我的脸时,我们的视线相遇了。他的眼睛很明亮,也很年轻,里面镶嵌着双闪着青铜色的眸子。他笑了,非常温暖的笑容。“我的,我的,这不是个好时机。”他说道。
“什么?”
“没什么。来来,看看这张照片。”
他将国家地理拿给我,那是一张年轻的土著女人的照片,从腰部以上都赤裸着,跪在地上,双手埋在富饶的土地中。她在播种。
“很有趣。”我敷衍道,希望继续接员面谈。
“等等,你没看清楚,好好看看她。”他语气坚持地回答道。带着一些无法拒绝的决意,我听从了他的话试着集中注意力来看照片中的那个女人。她抬头看着镜头,我仔细研究着她的脸,感到了内在平静与敏感的吸引力。真的,这里很有意思!她的皮肤光滑,色泽很暗,头发很长也很黑,极端地对比了她浅色的双眼。我从未见过这么不寻常的组合。《国家地理》中大多数的照片里,土著人要么就不注意镜头要么就过分装模作样,有时候甚至很滑稽。但是她的眼睛似乎穿过了镜头,将她平静的表情带到了我们的世界里,仿佛将照片视为邀请般理解并且接受。就像是蒙娜丽莎,她藏着深意,藏着秘密。我努力去想象那会是什么。
“她就是一个女人。”他打断了我。
“呃?”
“你太投入了,别介意。你是要说什么?”
“嗯,我是霍顿博士。”
“我想我知道你是,除非你刚刚换了名字。”
我觉得失去了平衡,这个难缠的家伙在抢我的戏份。集中精神托马斯!或许我可以反将我现在的动摇作为计谋,以此来找出他的身份。
“哦,是的,我刚刚介绍过我自己了。我的脑子今天晚上有点儿混乱,事实上,我都不记得刚才护士说的你的名字了。真是抱歉。”
他笑了笑,没说一个字。
“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了?”我尽力让自己听上去是在表达同情,但是感觉上效果不佳。
“忘了我自己?是的,你也许也该这么做。”
“你还记得自己住哪儿吗?”
“我无家可归。”
“无家可归?你之前有过家,或者住在哪儿过吗?”
“无家可归就是我的归宿。”
我现在急需一个解密者:“你可能之前有过一个家,你还记得自己从哪儿来吗?”
没有回答,他低头看向了杂志。
“那么,你又要去哪儿呢?”
没有回答。
“你还记得吗?”
“我的,我的,你充满了疑问,是吗?”他缓缓答道,“还如此集中于记忆。”
他回答里有什么让我很困扰,关于这个男人的有些事情困扰着我,我感到非常不安。可以作为一种规则来看待,心理分析学的治疗师对于实践他们的职业都很矛盾,我们对它又爱又恨,因为这是一个不用自己的方法就无法试着理解和治好其他人的职业。我们都怀着追寻其他职业的憧憬——其他更加切实的、具体的、具有明确的方法和结果的职业。此时此刻,去做一个陶艺师的想法滑过了我的脑海。
“我想要帮助你,但是我首先需要了解你的背景,你的历史。好吗?”
“历史是个好主意,就这个主意。”他答道。
“很好,那告诉我你的过去吧。”
“没有过去。”
“哦,来吧!我以为你会配合我。”我感到很沮丧,这也让我不安。
“是吗?”
“是的,你说你会告诉我你的过去的。”
“我有吗?”
“有啊,你说那是一个好主意。”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吧,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别介意,忘了它吧。”
我的挫败感渐渐变成了恼怒,我真想给这家伙鼻子上来一拳:“好吧,那就告诉我你能想起关于自己的任何事情吧,随便是什么,不管有多琐碎,什么都可以。”
“你想知道在我父母出生前我的脸像什么吗?”
“什么?”
他只是盯着我,看上去非常严肃,但也很平静,甚至平和。这家伙恐怕有点迷糊了,神志不清,走向了人生的下坡路,物是人非啊。
“我不能理解,”我最后回答道,“你能解释下吗?”
“别介意。”
我们在循环,他的情况让我想起摩宾——难接近的、内在疯狂的病人,在他跳出来捅我一刀前我根本无法预料。还好他不暴力,也没自杀倾向,我今晚已经受够了那种类型。休息一下,慢慢来吧,汤姆。
“警察说他们找到你时你正沿着公路在走,捡被撞死动物的尸体。”
“确实如此。”
“那你要用它们干什么呢?”一副想象立刻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该死的不知道那究竟是从何而来的——我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趴在路的正中央,我的脸埋在一个压扁的腐烂的尸体里,而我正在咀嚼着黏答答的肠子。我的胃一阵抽搐,觉得几乎要呕出来了。
“那么私人的事情不行。”他说道。
“嗯……呃?”我感到头昏眼花,失去了方向感。我不能辨别自己是在思考还是在大声说了出来。我的喉咙很痛,鼻子也淌着鼻涕,我想把它吸回去,但是毫无效果。就在我诅咒自己没有带纸巾时,杜伊向我伸出手来,手心里正拿着一张纸巾。
“先清醒一下头脑吧。”他指出。
“谢谢。”我擤了擤鼻子,把纸巾塞到我开着的包里。“抱歉,”我说,“我有点儿病了。”
“有点儿严重。”
“嗯,不是什么大问题……呃,我们说到哪儿了?”
“腐烂。”
“啊?哦,是的,撞死的动物。你说你怎么处理它们了?”我还在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杜伊伸手越过了我的包,包现在还开着而我的日记斜落了出来。他的手里有什么东西,我没注意是从哪儿来的。当他张开手指时,一些泥土掉了出来倒在了我的本子上。
“泥土?”我问道。
太棒了,汤姆。
“泥土。”他回答道。
我的大脑轰隆着喘息。这和我们的谈话有什么关系?我们到底在谈什么?我为什么要不停问自己问题?好似一去经年,但最后答案还是“砰”的出现了。
“你在埋他们?”
“这只是礼貌地回馈恩情而已。”
耗尽了,我到了耗尽能量的时候了。太晚了,太累了,这家伙太疯狂了。整整一晚上都在精神状态测试和接待,如果他们因为我的信息不充足而在要在晨会上撕了我的话,那也只能随他们去了。
“我接着要问你些问题——不是之前的那些了。它们可能听上去很蠢或者毫无关系,但是它们对我很有帮助。尽你全力回答,好吗?”
“挑战自我。”
“呃,是的,是有点儿像游戏节目。你是这个意思吗?”
“别介意。”
“好吧好吧。嗯,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觉得没有日期,也没有时间。”
可能是他失忆的基本原理,也可能是一种掩饰手段,我决定不在追加这个问题,我仅仅是要适应他一下。
“今天是周二,11月,11月……”又卡住了!真他妈的!我的脑袋一定被门挤了。
“看看我说得对吧,托马斯·霍顿博士?”他冷静道。
“呃,好的。”再次支支吾吾地开口,最好还是继续下去吧,“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他只是冷静地笑着,我过了几秒才意识到为什么。你是不是彻底迷失了,汤姆?我努力用自动导航通过航程,但是却偏离了航向。“哦,对不起,你刚才说过我名字了,不是吗?……呃,好的,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
“就在这儿,不对吗?”
“但是‘这儿’是哪儿,你知道吗?”
“就是这儿,难道还能是别的地方吗?”
“但是你知道这个地方的名字吗?”
“那有关系吗?”
“如果你记不起来你在哪里,如果你感到迷失方向了,那就有关系。”
“这儿,那儿,上,下,里,外。现在都是相同的地方,对吗?”
“算了吧。”我答道,杜伊又笑了。“好吧,那这个问题呢?”我继续道,“如果你意外地把自己的钥匙锁在了车里,你会怎么做。”
“我没有车。”
“嗯,假设如果你有一辆你会怎么办?”
“我相信不了自己会有一辆车。”
“好吧,如果你遇到别人把自己的钥匙锁在了车里,你会建议他怎么做?”
“放弃他的车子。”
“很好。接着是这个,你在电影院,然后你第一个看见着火,你会怎么做?”
“我从不去看电影。”
“你要知道,你正在让自己的生活与众不同。”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说了什么,我正在变得前所未有的不专业。
“不同?”杜伊回答道,“我有个不同的例子给你。一个男人将一只鹅放在瓶子里,但是它长大了在里面待不下了,要是男人把瓶子砸碎,那么会杀死鹅,如果他放任鹅继续长大,那么它会在瓶子里闷死。他该怎么做呢?”
“拜托,请让我问问题。”
“但这就是你的问题。”
“拜托了,只要尽力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他点了点头。
我努力回忆了下接着的事情:“呃,让我们看看……”
“华盛顿。”杜伊说道。
“什么?”
“华盛顿,还有之前的?”
“哦,另一个问题,我之前问过的——你觉得你现在在的地方——是华盛顿?”
“别介意。”
我叹了口气。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是头?我继续进行记忆广度测试,虽然我模糊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我接着要说些数字,等我说完了我会要求你重复。举个例子,如果我说3-6-9,你要说什么?”
“3-6-9。”
闪过丝希望:“好的,那么试试这个:1-2-7-5。”
“1还是2,这真是个问题,不是吗?”
“不,你只要重复整个句子。你能办到吗?”
“3-6-9-1-2-7-5,不过我觉得6-9是最好的。”
这家伙在和我玩游戏!他能记住数字!“我会说三件东西,我希望你能记住,过几分钟后我会再问你那三件东西。鲍勃·琼斯,榆树街19号,还有蓝色。明白了吗?那么现在来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滚石不生苔。”
“哦,现在这个很有趣。不动的石头当然也会滚,同时也会生青苔。”
“那你知道这个谚语的意思吗?”
“什么意思?滚石不生苔,就这样了。”
“那这句谚语呢:发光的不只是金子。”
“很好,但需要小小修改一下。万物皆发光,唯有金子。”
真是个蠢货。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了,坚持住汤姆。
“是什么带你来这儿的?”
“是警察带我来的。”
我已经不会把任何实质的想法当做答案了,我知道他明白问题的真实意图。
“事实上,你觉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杜伊陷入了沉默,他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维中——不是很确定,只是像在思考,但是比安静要更加厉害些,几乎是大脑的空白状态。他似乎毫无防备,我很惊讶他会给我看到他这个样子。很显然这不是典型的偏执狂举动,可以考虑排除这个诊断。
“你知道后停车场里的橡树吗?”他终于说道。
我脑海中出现一副影像,我记得我在餐厅里喝着咖啡,看着窗外的树指着黄昏的天空,我的车子停在它四处延展的枝桠下。有种感觉向我袭来——孤独的,隔离的,想要回家的感觉。
“是的,我知道。”
杜伊停了一拍,“那就是我为什么在这儿。”他安静地说道。
我的挫败感融化消散了,就像是打开的门在转回原来的地方一样,我的情感瞬间转向了这个家伙儿。我们之间的沟壑慢慢合起来,我因为一些奇特的理由而对他感到亲近,例如是他的理解——亦例如是他的在乎。事实上,我几乎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