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空气令人感觉很好,阴沉的天空透着甚至比其本身更为冷酷的光线,似乎也很适宜。就像是凉风拂过山丘一般,一扫我脑袋里的混沌。我注意到乔恩正在他的保安小岗里对我挥着手。“托马斯,托马斯,到这儿来!”他一边叫着我,一边还在挥着什么东西。不管是什么,我估计是没时间过去看了,然而我还是快速穿过了宽敞的停车场走向他的小亭子。他正在里面把一堆彩色的棍子堆放整齐,他那么专注都没抬头看我。
“你玩这些东西是不是有点太小儿科了?”我说道。
“当然不会,先生。这是个很严肃的事情,是易经。”[2]
“易经?”
他把小凳子向我倾斜过来,一边在门框上撑着手以免倒下去,兴奋地瞪大了眼睛:“啊,是一种古代中国的方法,你能用它来解释过去,探查现在,预知未来。”
“就这些?”
“天地间有着远比起你心理学里梦想到的更多的事情,”他重新回到垂直的姿势,然后指着根红色的棍子对我说,“你所有能做的只是假设在宇宙里有着同步性,所有事情都有着某种内在联系,彼此平行并且相互映射,没有事情是偶然发生的。如果我用这种古老的方法来弄乱这些罐子然后随意分成几组,他们就能形成各自奇偶阴阳的图像,而那些图像是有意义的。”
“那你怎么知道都是什么意思呢?”
他抬起了头:“是64个六线形,64种分析棍子的方法,都在易经里写着了,每种六线形都由两个图形的融合而成。当然含义的解释都很模糊、开放、主观,因为易经的创造者们都不是逻辑实证主义[3]哲学家。你干嘛不试试呢?”
“我不得不走了,”我说,“我有个研讨会。”
“这用不了一分钟,我们可以用比棒子更快的方法——用硬币。”乔恩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三个25美分的硬币,然后递给我,“用这些,拿着。”
“不,”我带着点儿不耐烦的语气道,“你来吧。”
“不不不,一定要你自己来扔,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样你的精神才能和硬币联系在一起。”他把硬币塞到我的手里,“现在,你要问易经什么问题?”
“问题?”
“是的,问个问题。问题能让你的精神和硬币连在一起,在此时此刻。”
“嗯,让我们来试试这个:‘我的感冒会加重吗?’”
“能用是和否回答的问题一般不太能解释,回答要更开放些。”
“好吧,那这个怎么样‘我要怎么才能病好?’”
“现在扔6次硬币,快点。”他满怀期待地说道,还从小小的凳子上站起来拉我入座。
我握着手心里的小硬币,触感不同寻常的温暖——可能因为它们刚从乔恩的口袋里取出来,而我的手却是冷冷的。我把它们扔了出去,它们掉到地上发出了很响的金属声。是反面。“阴。”乔恩叫出声来,然后在他的便笺簿上画了条虚线。我再次扔了硬币。“阳。”他又在第一条线上面加了条实线。之后又扔了四次,在之前的线上面又加上了四条实线。
“啊喔,这个很有意思。”乔恩说道,他翻着易经,“是六线形44种,叫做扣,或者称作‘即将遇见’。”
“那是什么意思?”
乔恩更加仔细地读着:“上面写着‘黑暗的基本,消除之后,暗中再次出乎意料的从内里和深处回归……一种不适并且危险的处境……即将遇见意味着遭遇困境……少女很强大;任何人都不该与这个少女结婚。’”
“整体听上去我觉得非常含混不清,像是星座学,或者是算命。你给出的答案是对他们性格方面的,或者是接下来会在他们身上发生什么的非常模糊大概的描述。听上去似乎挺确切,事实上这个答案对任何问题都是挺合适的,只是个基础比率的问题。巴纳姆效应[4]——每时每刻都有人上当受骗。”
“要是你想的话,你可以躲在科学主义的背后,”在我论据面前乔恩依旧毫不动摇地答道,“但是我会认真对待。易经是基于古老的智慧和知识之上的,那是我们西方人从遗忘之后就一直渴求着找回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至少你的感冒看起来是好不了了。”
一辆车子在我身后按响了喇叭,是黑色捷豹的那个外科医生,他的手指正不耐烦地敲着方向盘。而乔恩的一个脚正放在路中央,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最好先走了,乔恩。”
他没从书里抬起头来:哦,他总是那么急匆匆的,大概有预约要到城里去拿出谁的心脏吧。听听这个:当天地相遇时,所有的造物会适应固定的线路。
外科医生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能请您让一下吗?”
“对不起,先生,”乔恩回答道,史怀哲[5]博士和我正在辩论灵魂所在问题,他认为是在松果腺[6],我同意埃克尔斯[7]爵士的论点,灵魂是在韦尼克氏13区[8]。先生,你怎么觉得?”
外科医生的表情从恼怒转到了困惑:“什么?”
“乔恩,我真的要走了,”我打断道,“我以后再和你讨论吧。顺带说一句,你真是个疯子。”
“谢谢,霍顿博士。”他洋溢着自信的笑容答道。
我一边走开一边越过肩头看向后边,乔恩正手拿着棒子对着捷豹挥舞。
即将遇到;阴与阳;茶叶;生物节律。这些能帮助你更快、更方便地了解自己吗?就像那些热门杂志里的测试那样。“你有多独立?”“你快乐吗?”“你是个好爱人吗?”回答20个“是/否”问题后就能得到答案。但是一旦公众了解到构建一个真正有效的心理测试有多么复杂和费力,并且有幸获得一份的话,那么除了专业期刊杂志之外你绝不会想把它出版在任何其他地方了。
好测试是可遇不可求的。
就当我走向大楼时,我陷入了思考。我想到了失物招领处的那个女人,我应该怎么斥责她;我想到了钥匙,关于谢莉尔还有我们会面的意义;我想到了我的住院病人,坐着轮椅的凯茜·玛蒙依旧想着自杀;坦诺斯蒂安先生,努力挣扎着不让大脑受感染;还有伊丽莎白,可怜的伊丽莎白,她为什么要走到邮车前面去呢?接着,我试着不去思考,把思绪统统拒之门外。但是我的思想却将之反弹给我,一次又一次的,用另一个想法,另一个担忧,另一件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我在反刍思考。我恨反刍思考,可我的思维有其自身的想法。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周围的风景上面,盯着树看,我知道它们很漂亮,可惜这种认识根本还不到触及感情的层次,只是个腐朽的毫无生命力的想法罢了。
就在进入大楼前面的路上要穿过树丛中的一块空地,从那里我可以看到整个山顶,远方的景色也一览无遗。在绿油油的一片风光里有几块棕色的斑块,那是发展起来的分户出售公寓大厦和城市房屋,它们在整个国家里到处蔓延。我最后一次回家探望母亲时开车路过了我那老旧的初中——至少是学校曾经在的位置,它是为了应对婴儿潮而勉勉强强建起来的,现在早已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众多雅致的室内广场之一,里面的店铺卖着设得兰[9]出产的羊毛衫,美食家奶酪还有电话机。我回味着最后一次我走进老学校时的场景——小小的椅子和桌子,不及我膝高的喷水池。走廊看上去都差不多,但在我记忆里是如此的遥远。那所学校现在到哪里去了呢?还有那些桌子、黑板擦、公告板、午餐托盘、红砖?这一切都到何处去了?它们是被重新利用了吗?散落到了国家的其他各个学校里?亦或是被消灭了、埋葬了、焚毁了?
[1]美国海军飞行表演队的表演飞机。
[2]《易经》也称《周易》或《易》,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自然科学与伦理实践的根源,是中国最古老的占卜术原著,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3]一个哲学流派,也叫经验主义,或称实证主义、后实证主义、新实证主义、逻辑经验主义。主要产生于20世纪30~50年代。
[4]巴纳姆效应是由心理学家伯特伦·福勒于1948年通过试验证明的一种心理学现象。其主要表现为:每个人都会很容易相信一个笼统的、一般性的人格描述特别适合自己。即使这种描述十分空洞,他仍然认为反映了自己的人格面貌。而要避免巴纳姆效应,就应客观真实地认识自己。
[5]“非洲圣人,20世纪人道精神划时代伟人、著名学者以及人道主义者。
[6]脊椎动物间脑顶部的一种小的松果样内分泌腺,亦称松果体或脑上腺。一般认为,松果腺中含有抗性腺激素和降血糖因素,在幼年有抑制性成熟、抑制生殖器官发育和阻碍性征出现的作用。
[7]由于他对于神经元连接上兴奋与抑制本质的研究贡献,于1963年获得诺贝尔生理学奖。
[8]又称威尼克区,是大脑书写中枢,视觉性语言中枢。
[9]苏格兰和挪威之间少海域的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