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代表了什么?她不是真的想走吗?是之后得以重新回来的借口?也许她需要把她的一部分留给我,也可能是另一个让我去追她的策略,甚至是想让我自己进到她的家里。我把她的钥匙扔到了口袋里,它们和我自己的那串钥匙碰撞到一起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团成一块金属团在我的裤腿边让人不舒服地突出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我的导师亨利会说什么呢?我知道的:“这种事情发生了,那你就要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错了。”真是见鬼的好极了!我已经尽全力做到最好了。我感觉到口袋里的金属团,那是开启她心锁的钥匙吗?有朝一日这会变成我和同事讲起的可笑故事,但是直到那天来临前,我必须赶紧想出一个合理的好点子来澄清自己。
无论她是“有意”留下钥匙与否,她最终总得回来找它们,我写了张非常简明直接的纸条贴在我办公室的门上,然后关上了我身后的门。菲尔正站在走廊的尽头,双脚叉开抵住住院单元的门,两手正拽着两边的门把手,看上去就像是骑着辆四四方方的金属烈马。
“菲尔,失物招领处在哪里?”
“掉东西了?”
“不,是捡到的。”
“捡到的,嗯?真不常见,一般医生们都是掉东西。在楼下,一楼文印室隔壁。”
“谢谢。”我转过身走向电梯。
“祝你一切顺利。”菲尔说道。
走去电梯的走廊正是我追谢莉尔的那条,明知不可能我还是在每个拐角都期望她会出现在那儿,或者在走向女厕所。我几乎都要感到她出现了,但是她没有在那里。这种感觉很怪异,如果我遇到她了我又会做什么呢?把钥匙交给她然后告诉她我们谈谈这件事有多么重要吗?我是不是应该和她再做次额外预约?还是继续等到下周的常规会面呢?下次会面我又该说什么呢?现在不要担心这些事情了,你还是待会儿再想吧,你也可以在指导会上讨论下。一副谢莉尔赤身裸体的画面忽然闯进了我的思考里。哦,上帝啊!我们真需要一把大弯刀来把这反移情作用给砍掉。
我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自动扶梯,总感觉像是把脚踩在了裂缝上。每当梯级升起分开时,我就在边缘摇摇晃晃的。乘坐到最后,脚重新放平后这种感觉又消失了,它去哪里了呢?就像是握紧拳头,然后放松手再张开,那拳头去哪里了呢?当你乘在自动扶梯上时,你脚下的地面消失了。这令人仓皇。我发现很多科技产物都让人仓皇,比如说——飞机。时至今日每当起飞后我看着大地离我们远去、越变越小时,我都拒绝相信人类可以飞翔。
我注视着扶梯的终点,错落的梯级再次在我脚下融成一体,重归为一个平面。我记起了关于一个小男孩把他的脚趾卡在了购物中心电梯底部的格齿里的故事,不敢想象那会是多痛的感觉。对我的思索毫不关心,电梯依旧柔和地将我推送了下去。
大厅里人声鼎沸,登记台那里排起了长龙。他们看上去失意而焦虑,好几个病人还在前入口处乱转,焦急不安地等着谁来把他们领走。沿着自动扶梯护栏放置的红色简易椅子都被坐满了,有些坐着的人看着大厅里忙忙碌碌的人们,有些则无所事事地发愣,有些在读着报纸,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不在乎。你很简单就能从中辨别出医院的职员,他们都是些一言不发急急穿过房间的人,带着一种禁欲主义般的决断感。好多年前在明尼苏达州,来自多个医院的人们聚在这个大厅,成立了验证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试的控制小组,而现在这个测试已经成为了心理学中最广为使用的测试之一,结果那群人也因此脱颖而出成了普通人里的杰出代表。多么可笑的巧合。
我咽了咽口水,我的喉咙肯定是受伤了,现在累得不行。好吧,就让它去吧。我找了个刚好的角度径直穿插进大厅里,右边是个快速走过的护士,而左边是两个推着运货车的技师。微微调整了一下我的前行轨迹,我以护士身后分毫之距及技师之前毫秒之差间穿了过去。蓝天使[1]也做不到比我更好了。
我走进了大厅另一边的走廊里,迅速走过了文印室,隔壁房间的铭牌上写着“失物招领处”,模印的字迹已经褪色了。门锁着,我敲了敲。
没有回答。
我又敲了敲。
“到窗户来!”里面传出一个生气的声音。
在我右边,一块厚厚的玻璃嵌在墙上,刚好把柜台分成了两半。柜台中间凹下去的金属槽是隔着玻璃两边唯一的接口——就是那种常在银行和售票厅使用的安全系统。在屋子里的女人背对着我,她就是刚才对我说话的人吗?
“不好意思。”我说。
她没有回答,她没听到吗?像这种窗户一般会有个扩音器便于两边的交流——但是这个没有,这块玻璃只有下方那个小小的通口。是哪个该死的家伙设计的这东西?精神分裂症,或者是偏执狂,我沉思着。我把头低下去,更靠近那个开口。
“不好意思!”我喊道。
“哎。”她一边嘀咕着一边转过身来。
这是个45岁左右的女人——而且她面目很狰狞。这种狰狞并非是天生的长相上的缺陷,而是因为从她眼里冒出的怒火以及长久以来咆哮怒骂所刻印在她脸上的痕迹。那是对生命失望的丑陋。我能分辨出其中的特点:敌意、苦涩,没有一件事是好的。生命是一根绳子,上面串着烦恼、失望还有愤怒,内里毫无一丝光明。我对她感到同情,她从不知道内心的满足和平静,恐怕今后也不会。
“对不起,这里是失物招领处吗?”
“你不会看牌子吗?”
我把钥匙放到了槽里:“我想把这个留在这里,会有人来取的。”
她把铅笔停在了手中的剪贴板上:“你在哪里找到的?”
“嗯,有人忘在我办公室了。”
她啪地把手拍在了板上:“那你干嘛不直接还给他们?”
我顿时窘迫起来,感觉不得不为自己辩护。真感谢上帝给了我一块玻璃来和这个造物分隔开来,也许我误会了这里的建筑师,明显他是有着准确到可怕的前瞻性:“我必须离开了,所以我给她在门上留了个条子,让她到这里来取。”
“名字?”
“托马斯·霍顿博士。”我尽力说得清晰。
她嘘了声又把手拍到了板上。
“不是你!”她几乎在咆哮。不安和混乱冲过了我的大脑,扰乱了我的思维。
“我不太明白。”
“她的名字!是她的名字!”她把每个字都喷到我脸上。我觉得很尴尬,很蠢——但在这些感觉之下,是愤怒。她怎么敢这么对待我,这个婊子,要不是我的喉咙痛……
“我想最好还是不要留她的名字了。”我尽量用坚决的语气道,尽力控制自己不要爆发。
“这算什么?猜谜游戏?”
我已经解释过在心理治疗里保密性的问题,这么做只会泄露谢莉尔的病人身份,当然也是对这个来自人类不满足感深渊的易怒生物的反抗。
“她的名字是谢莉尔。”
“姓。”
“我不知道她的姓是什么。”我当然是在说谎,但是我想全力保护她的隐私。这个女人看看我就像是在看傻子一样,她从槽里取出钥匙,转头把它扔到了一个篮子里,然后开始把她桌上的纸张移来移去。我等着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但是她没再转回来。直直盯着她的背影一分钟左右后,我意识到手续已经结束了。我弯下腰把嘴正正好好地对着那个小小的开口处。
“祝你今天愉快。”我带着施虐的报复心理道。
她没回答,我原本以为她会有点儿反应。事实上,我告诉自己这样挺好,我最后还是说出来了。
仍然还有些空余时间,我决定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匆匆地穿过走廊,径直走到前入口,就当我走到自动门里时,我面对面和一个进来的病人对住了。他断了个手,我们都堪堪停住以免撞到。我向我的左边侧了一步,同时他向右边侧了步,正好和我平行。我又移回了右边,而他也移回了他的左边。我再向左他再向右。僵局!我们都在努力尝试,但就是不能通过。
我们视线相交,然后彼此都笑了——然后我们终于走过对方而没有再倒霉地相抵。弗里德可能会说我们这小小的舞蹈是无意识中受到了性行为的刺激,但是对弗里德而言,舞蹈也好,在楼梯上上上下下也好,撞到也好——事实上几乎每件事、任何事都象征着性。说不定这更是那个好奇的男人试图加入我们中间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