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里已经挤满了带着塑料名牌的人,我考虑过再等一辆,不过没时间了。我挤了进去,瞬间感觉很不舒服。我极力克制着本能的恐惧,压抑着奔出这个窒息的地方去到干净、宽敞的空间的渴望。和所有电梯里其他的人一样,我盯着天花板——然后在心理上退到大脑中的安全地带。
忽然,电梯在两层楼之间抖动了下,灯也闪烁了一下。人们都在喘气,而我已经紧张得心也快跳出喉咙了。
“别担心,伙计们,”一个声音从电梯的后部传来,“这电梯从装好的8年来已经坏了两次了——一次在昨晚,还有一次在今早!”
一片难熬的沉寂后,有几个人首先咯咯笑出声来,恐慌感瞬间消失了。我不得不转头去确认声音的主人,是看门人菲尔。在电梯第一次停下来时,每个人都很兴奋,成群的制服和白大褂蜂拥而出。我试着猜测中间哪些人会去走楼梯,用这种安全的方法来继续行程。当门关上后,只有我和菲尔留下来了,他还在手上忙着把螺丝刀在那个小玩意儿上面戳进戳出。
“那是什么,菲尔?”
“是个锁。”
“住院单元的?”
“是啊。”
“不过我认为单元本来就不应该上锁。”
“是不应该,他们从来不会认真地锁上它。但是规定里写了那里应该有个锁,就算根本用不着。”
“所以你要装一个?”
“这个吗?不不,这个一直都在门上面,但是从来没修好过。螺栓松掉了,每次都滑下来卡住门,你一定要摇摇把手才能把它松开来。”
他抬头把锁指给我看:“你看,博士,这才是大问题。要是有一天你急着要离开,然后你抓住把手转了下。宾戈!门锁上了!这回你出不去了!”
“真是讨厌的事情。”我回答道,感觉电梯的墙似乎正向我慢慢推近。
“讨厌!你真是太对了!特别是要是着火了的时候——天知道会怎么样呢。是啊,我要把这个小东西给修好。”
“你干嘛不换个新的呢?”
菲尔再次抬头看看我:“你要知道,这正是件怪事。这幢楼是那么光鲜亮丽,充满现代气息,但是那里的门已经有1000年历史了,我可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找来的,我反正是找不到可以配它的新零件了。你说的还真是一针见血。”
电梯门开了,我边走了出去边拦住了门:“你不出来吗,菲尔?”
“不,我待在这里,上上下下地乘,这里的灯光比较好。再说,那个地方让我毛骨悚然。”
门关上了,隔着金属和塑料我还听得到菲尔用螺丝刀修锁的叮当响声。他闷闷的声音袅袅消失在了天花板上:“你个小家伙!”
我的眼角注意到了走廊上有什么动静,转身正好看到一个脑袋消失在拐角,还伴着那件熟悉的红裙子发出的沙沙声。又是躲猫猫!我看了看手表:过整点3分钟。该死!我要不要去追她呢?要是我去了,那我就会和她开始捉迷藏的游戏,那样做根本对治疗没什么帮助,但是要我不去,她一定会觉得被抛弃了。一旦谢莉尔觉得被抛弃了,那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跟了上去,尽力放轻脚步,以免急促的鞋跟撞击在硬硬的瓷砖地板上发出太吵的声音。当我走到刚才谢莉尔在的弯角时,我看到走廊的远处这个神秘的女人快速地从门口收回了窥视的脑袋。这真是蠢极了。我向她走去,但当我走到门口时,她已经不在了。女盥洗室!棒极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等着,叫她——打开门直接走进去!想也不要想!我静静等着。
盥洗室里没有任何声音,我把耳朵靠向门仔细听。什么也听不到。一个护士从走廊里走过,朝我投来鄙视的视线。别担心女士,我不是浑蛋,我是个医生。我笑了笑站直了身体,装作在研究门上的标志。太尴尬了!根本像是在演蹩脚的情景喜剧。
我继续等着。
仍然毫无动静。
够了!我抬手敲向门,但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我对自己很不满,简直不可置信我会这么做!
门突然打开了,谢莉尔站在门口,瞪大了眼睛,我的指关节正指着她的额头。
“霍顿医生!……你好!”她惊讶道,目光从我的手上射向了我的脸。
“你好,谢莉尔,”我答道,“到了我们预约的时间了,对吧?”我一边回答着一边若无其事地垂下了手。
她避开了视线相交,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我正想着不来了呢。”
“那我们应该好好谈谈这个想法。”
我侧身走到一边,敞开了朝向我办公室的通路。她停顿了一下,带着歪曲的笑容朝走廊走去,我跟在她身后。
在精神分析治疗里,出现这种情况会很棘手。如果我们一起散散步,这样做就可以自然地开始谈话——关于天气,电影,什么都好。一般正常人都会这样做,有些分析师——那些更加当代的,人本主义的人们——他们推崇这种做法。通过友好的礼貌的谈话,治疗师们赢得了病人的信任。通过在会谈中简短的前后数分钟里的自身行为,治疗师们与病人们建立起真正的关系,他们的表现会成为“好的榜样”,这样病人才能够认同他们并且内化。
另一方面,传统的治疗师却完全持不同意见。他们认为治疗师唯一的目标就是分析和解释病人的行为,并且帮助他们正视自身。病人在会面前、会面中、会面后和治疗师交流的所有事情;他们在电话里讲的话;他们是及时还是不及时付钱;他们会面时是准时、提前还是迟到——所有这些行为都是分析磨坊里的待研磨的谷物。病人的行为里隐藏的意义必须要被解释和理解,他们潜意识里试图阻碍分析任务,偶尔和他们闲聊只会和他们同流合污。这就像是说:“琼斯夫人,我们今天只是闲聊,我们不会去分析它的。”恰恰相反,分析必须保持中立的立场,它必须是一片白板不去干涉病人想要表达的任何东西。不必要的闲谈就像是带着脏手进手术室,或者是用扳手拧动调整良好的机器。
“那么你觉得怎么样?”我对谢莉尔说道。
谢莉尔看上去很惊讶,谨慎地答道:“挺好。”
嗷!我反复思考过了分析的中立后怎么还这么做!我真是要自己分析分析自己了。我一时想评论评论天气,但是马上就否决了,那只会成为我掩盖错误的无力尝试。她为什么要在这里告诉我呢,在走廊里,她又能怎么做的呢?把这个问题留到治疗时吧。我已经开了个坏头,这让我很烦恼。本能的我觉得谢莉尔对我的窘迫很享受,不,这大概只是我的胡思乱想。该死的!反移情作用!
接下来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终于度过了好似几个小时后,我们到了办公室。我摸出钥匙打开了门,谢莉尔从我旁边掠过先进去了,等我关好门坐下后,她还站在椅子旁边,在皮夹里翻找着什么。我很高兴能多点时间,因为我正需要时间来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让我们来看看——25岁,白种人,引人注目的女性,未婚,因为抑郁前来治疗,有很长时间的心理问题——外在表现为:行动化、突发焦虑、自杀姿态[1],两次住院治疗病史。她的父亲在她13岁时抛弃了家庭,还许诺会回来带她一起走,本可能死灰复燃的恋父情结幻想,也因为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而破灭了。母亲在一年前死于心脏病突发,这也是这场失败的结果。现在她被一家进口东方衣服的公司雇用为簿记员,毫无疑问,她的衣服是从何处借来的——那是一件立领的日式衣服,深色,满是红色阴影,边上绣着抽象的龙……倾向于对她的老板发生移情反应[2]——
愤怒,富有魅力,害怕被抛弃。
谢莉尔从她的皮夹里找出一把梳子,然后开始梳她那一头长长的乌黑亮丽的已经过分梳理的头发。她边看着墙边打理着,表现得对我的存在毫不关心,但是我知道她其实非常在意我。
边缘性人格障碍。没人能完全挑战它,它在心理学历史上是个相当新的术语,同时也饱受争议。临床医生在办公室里来了这样一位病人时立刻就能分辨出来,早在你的大脑意识到之前你的身体就先感觉到了。通常这个术语是指那类情绪上不可测并且冲动的人,他们有着不稳定的、猛烈暴躁的人际关系历史,全心投入甚至把自己的生命也作为他们交际游戏押注的程度。这群人能把经验不足的临床医师们拖进他们的节奏里,深陷入情绪里,让他们感到比病人本身还要混乱和无助。甚至很多经验丰富的临床医生都发誓说你要尽量避免在实际操作中遇到超过两三个边缘性人格障碍患者——否则你就要为自己的精神治疗人生吹救生圈了。
为什么边缘性人格障碍患者会如此行动呢?有些人逐字逐句理解这类病人为精神病和神经病两者的交界线上的一类患者,但是他们的人格定义结构很脆弱——既不像精神病学阐明的那么完整,也不及神经病学解释的稳定,他们没有任何内化,只是凭感觉来判断他们是什么。他们独自一人时会恐慌,因为孤独在心理上和现象学上与死亡同意味。为了不顾一切地获得一种人格,他们通过占有其他人这个方法来感知自己的存在,他们设计进入他人未经处理的感情和心理骚动中,但往往他们本身并承担不了这么做。而治疗师的工作正是允许这些情况的发生,鼓励病人这么做,如此一来病人便能从治疗师的人格定义中体会到安全和统一,然后通过内化这些品格,一点一点,直到他们自身的人格定义成型。
谢莉尔终于梳好了她的头发,然后打开皮夹把梳子讲究地放进去,再啪地关上了。一时间我注意到她看上去有什么不同,但是又不确定是什么。她的裙子好像有什么变化,似乎是松了,她瘦了吗?我上周没有注意到,从上次见她后她瘦了那么多吗?说不定是突然开始厌食,或者是易饿病。我应该要仔细听听她说的话,从中找些有关食物或者进食的资料。
她坐到椅子上,摆出一副阴沉沉的表情。从我们走进房间里来她第一次看向我,她的眼睛显得呆滞而疲惫,但仍充满刺穿力。
“我几乎昨天晚上一直都在做这件事。”她忽然开口道。
我静静等着,她还要继续说什么?……没有了,她已经发完了言正等着我的回答。球现在传到了我手上,保持长久的寂静对治疗毫无帮助。
“做什么呢?”
“自杀!你怎么想?!”她瞪着我,然后拉着她皮夹上的一根松动的绳子,痛苦的表情在她脸上闪过。
“你很生气,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受伤。”
“你从来不理解我!你从来不想理解我,因为你从未关心过我。我只不过是你的一个病人,一具待检测的标本。你们都是一样的家伙。”
“你在我们的会面开始前竟然就感到受伤了。”
“在5分钟前,就在你到这里前!你又迟到了。”
“是的,你说得不错,我必须为此道歉。你是因为感到受伤了所以才离开的吗?”
“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你不在我的办公室里,我看到你沿着走廊离开。我跟上了你,你也看到了我,但是你还是没停下。”
她继续拉着她的皮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