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仔细读过《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你一定能分别任何精神错乱。它是本非常广泛而且精确的手册——比之前的诊断体系要好多了,主要是因为它包含了所有原有和除外的标准,这样可以增加评价之间的契合度。事实上,《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类别体现了很高的可靠性和正确性。我刚刚读过高曼(Goldman)在《美国精神病学期刊》上的文章,是十月刊发表的,他用《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上对精神分裂症的分类建立了超过90组统计,并且独立提出了包含了多种病因及预测变量的标准。”
鲍勃努力忍住呵欠,不过罗恩的空话似乎惹恼了卡罗尔,她一头红发因为怒气都快竖起来了,双颊发红到连脸上的雀斑也快看不见了。不知好歹的住院医师总是会激怒她,而她本人却是由谦逊、自信和出色智力所混杂起来的不寻常组合。作为护士长,是她让医生们保持一致,虽然他们从来没承认过。医生们不仅畏惧于她的魄力,还畏惧她那非凡的认知能力,一个月前仅仅是听到了她以优异成绩通过门萨考试[3]的小道消息就使他们甚为惶恐。还有谣传说她是数学爱好者,甚至在一堆院士里也完全能够自如应对。她从不炫耀她的智力和交际能力,常常保持低调,可是一旦她或者任何她的护士遇到无论何种形式的苛待,她立马会像母老虎那样回击。然而此刻,这可不止是件拍死嗡嗡吵的飞虫这么简单的事了,忍耐一个自大的医学主任是一回事,忍耐一个傲慢的住院医师就是另一回事了。
“等一下,罗恩。”她字正腔圆道,连鼻子都皱起来了,“当你谈到诊断时你让它听上去更是个精神病的象征,简单就为什么东西贴上标签不会让它从本质上真的变好,有时候一个标签只会更加有害。一旦你开始抛出类似‘精神分裂症’之类的术语时,它们往往会永久地粘在人们身上,没人希望被标黑成精神病人。”
罗恩的脸色一下子变红了,一边在空中挥舞着叉子,他一边用含着紧张的嗓音回敬道:“当然,我们希望能避免由于诊断标签带来的偏见,但是要基于精确的分类才能制定出一个连续的治疗方案。”
“我记得,”谢克在两位提坦神中间插话道,“我记得在巴基斯坦的医学院里我们讨论过这些争议,我们没有使用《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而是用了国际分类制代替。作出精神病诊断是非常困难的,比其他的医学领域更有歧义,对治疗过程而言也是一样,和病人相处是件很精致的事情。”[4]
一时间弄不明白谢克的意思,我们大家都面面相觑。
“你是说非常细致的事情吧?”卡罗尔说道。
我们都大笑起来。
“对对,”谢克难为情道,也咯咯笑了出来,“是非常细致的事情,非常抱歉。”
“你们知道我发生过什么吗?”鲍勃插嘴道,“那天我去门诊部看我的一个病人,你们知道那边的门是什么样的吗,竟然是薄纸做的。那个,我处理的那个神经质女人焦虑症发作,她一直说她如何如何不想进行治疗,她觉得医院就是为了病人和疯子开的。我的导师说她非常害怕自己疯掉,对自己也可能成为住院者中的一位感到惊恐。所以我试着和她解释并非只有病人和疯子才来这里治疗,就算是正常人也会从专业帮助中获益。正在这个时候我们听到有人在我们旁边尖叫‘你们怎么这样对我!让我一个人待着!让我走!’啊哦,我的病人脸色瞬间变白了,我想她几乎要昏过去了!真是个糟糕的时机!”
每个人都笑了,除了罗恩还在努力想点儿东西来说,因为没能成为关注的焦点他很灰心。像罗恩这样的人需要被倾听和认同,这样他们才会感到自己活着并且很重要。就像小孩子总是想方设法想引起妈妈爸爸的注意,但是从来不会得到足够多的关注——还是说也许他们已经得到了过多了。
卡罗尔捶了他一下:“我还在希尔赛德工作的时候,那里有一套房间专门用来探访病人,所有员工一同使用公用套间,所以当我们占用房间的时候就会在门上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告诉其他人房间里有人。这个方法很好用,在会面时能有效地防止别人打断。但是唯一的问题便是有人常常忘记用完房间后把牌子取下来,要是门关着,上面挂着牌子,你永远不能确认房间究竟是有人呢还是空着呢,所以后来大家发明了一系列的策略来确认房间是否空置,像是会到前台检查日程表,或者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看,或者看看门下面是否有灯光透出来。然后呢,那时我正好有个病人,他有偏执症,坚持认为有克格勃[5]的特工在追踪他,他真的相信自己正被一直监控着,电话监听、盯梢尾随,一整套都有。在治疗里,我试着推进他的现实验证,你们知道的,就是试着帮助他认识到那些幻觉只是他自我感觉的投影。总之,那天我们的会面正好结束,我送他到门口,他打开了门——外面大厅里,正对着我们,有一个新来的精神病科住院医师,他是个俄罗斯人卖相的家伙,顶着一头浓密的胡子还穿着三件套。但是问题是他正用手撑着跪在我们的门前,从门下盯着我们!我们几乎都要绊到他了!我心情一下子低落了,尽力告诉我的病人这个家伙究竟是谁,他其实是在干什么。至少可以说,我的病人之后度过了很艰难的一段时期来放弃他的偏执想法。”
“我这儿还有个更有意思的,”罗恩不假思索地插话道,他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了,“你们知道的,我们有时会叫些保安来住院单元里帮忙控制暴力的病人,但是医院的条例规定他们不能带枪,正好我的办公室就在住院单元的隔壁,我跟他们说可以在进去前先把武器放到我的档案柜里。所以,有一天,我正在为这个偏执症病人诊疗时,就在会面的途中,突然门被踹开来然后两个高大的保安冲进来拔出枪来!还有比这个更绝的了吗?”
“你是说你让他们把枪放在你的办公室里,而你正在接待病人?”谢克好奇地问。
“不不不!他们是要去住院单元,那里发生了紧急事件,但是他们要先来我的办公室把枪放下。”
“上帝啊!太糟糕了!”卡罗尔说道,“他偏执症中最糟糕的噩梦成真了。你不该让保安把枪放在你的办公室,他们那样子在你与病人会面时闯入是不对的。”
“我说,”我嘴里还塞着意大利面一边含糊着说。
罗恩再次瞥向我,然后直接回答了卡罗尔:“不,那不是真正的问题,他们只不过打断了我们几秒钟罢了,而且这也不常发生。事实上,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真的打断了我的会面。”
“但是你要是不跟他们说把枪放在其他地方,”卡罗尔说,“这还会发生的。我们应该尽一切预防措施来保护病人的隐私权。”
“会面都很隐私,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起过我案子的具体内容,除了我的导师。保安只不过打断了会面一分钟罢了,他们根本不知道病人是谁,也不知道我们在谈论什么。”
“我退出,”卡罗尔嘟囔道,她看了看表,“我的午餐时间结束了,我先要回单元了,待会儿堡垒见。”她站了起来,但是离开前从椅子上拿起一个大包,然后递给罗恩,“罗恩,你介意我把我汗津津的袜子留在你的办公室吗?我在午餐前去跑步了,但是我不想把它们带到单元里去。”
一时间一片寂静,先是谢克拍着他的胃转过头去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肩膀不停颤抖着,连他粗黑的眉毛也皱在了一起。接着每个人都加入了大笑,除了罗恩斜着脑袋,就像个引人发笑的小丑。
“只是个玩笑,罗恩。”卡罗尔边说着边走开了。
当笑声平息下来后,谢克轻轻拍了拍罗恩的背:“和她相处你可要当心点,我的朋友。要不然的话,你们怎么说的来着,你会不如意事十有七八。”
“是十有八九。”罗恩向后靠道,“你看,不管怎么说到底什么才是真的大问题呢?我觉得是大家太担心隐私的问题了,我们是在这儿大学医学中心工作,整个医院和所有职员都对病人负责。我们不能过度关注一个临床医疗师对一个病人隐私的保护——就算是在门诊心理治疗里也不能。那是不实际的,甚至这不是对病人最好的选择。”
短暂的沉默后,鲍勃看向了我:“汤姆,你怎么看?”
一下子被惊到了,我差点儿被一团意大利面噎死:“我怎么看?”我咳嗽了两声,结结巴巴道。
“你怎么看心理治疗里的隐私问题?”他问道。
“嗯,”努力清空了喉咙,我说道,“我接受过的主要培训是心理分析的心理治疗,在这种疗法里隐私是极其重要的。要想让别人彻底敞开心扉,和你谈论最隐私的问题,必须要让他们先相信你绝对不会说出去。”
“但是你假定的是心理分析的工作,”罗恩飞快地回答道,“研究已经证明这样很有问题,如果你要实施任何心理治疗,你最好要配套加入经过实验研究验证的行为技术。当然,从有效性来讲,药物心理学的医疗要好于单纯的心理学治疗。”
让人暴跳如雷的话语。如果思想能够杀人的话,我一定已经把罗恩分解成一堆闷烧的原生质[6],但是我必须保持冷静,他给我下了个套等着我钻,不要上钩!
“我想我不同意生理简化论。”我勉强从嘴里一团意大利面中断章取义道。
“什么?”
“简化论,你知道的,就是假设生物学能解释所有的心理现象。”
“完全对啊,所有的精神混乱都是由于生物化学的机能紊乱造成的,在精神分裂症上证据很明显,还有那些情感混乱,比如抑郁症和躁郁症。”
“难道就没可能有些问题从根源上就是单纯的精神问题,与生物学什么关系都没有吗?”
“不可能,”罗恩回答道,“任何问题最终都可以用大脑和神经系统的生物化学变化解释,然后随着科学的不断进步我们会了解越来越多。”
我低头看向意大利面盘子,我不想和罗恩陷入这种讨论里,我不想丧失理智。恰恰相反,我要让自己冷静下来,想象着躺在海岸上,蓝蓝的天空阳光明媚,海浪的波涛声声,我的脚趾在温暖的沙子上轻轻摆动。
“你看,”罗恩的声音继续道,“甚至那些所谓的神经症也是由于生理上的问题引起的,比如突发焦虑症和强迫症。精神分析学家声称这些问题都是纯粹心理上的,但是事实是他们无法成功治疗好病症已经证明了真正的病因是在生物学上的。有朝一日我们能够发现潜在的生物化学问题,然后就能够用药物来治疗了——靠大脑的生物化学修正,或者其他生理上的干涉。”
在我的想象里,有个小男孩正站在我旁边,向我的脸踢着沙子。我向他摇摇手指,然后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但是他没有走。“噢,罗恩,那这样讲怎么样,”我说道,“要是你有台电脑,然后程序不运转了,它惹恼了你,你会怎么修它呢?”
“嗯,肯定是程序哪里出错了,错误信息会告诉你程序什么地方卡住了,你要用点方法打上补丁,然后就可以正确运行了。”
“但是你不会找把螺丝刀或者小刀,伸到电脑硬件上去切切粘粘回路对吧?或者是往上面倒化学制剂来修理问题?”
“当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