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坤心里奇怪,自己也算是金蓝的救命恩人了,这四皇子为何还是这般要吞了他的眼神?
按捺下心中疑惑,宁坤接着道:“这箭伤,等痊愈,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我给金姑娘把了脉,发现她的元气还是伤到了不少。本是不该,只有可能是连续中毒受伤才会如此虚弱。更甚者,应该是在她成长的时候,受过大劫,身体底子在那个时候就垮了。再加上她胸口有股郁结之气,不能畅通,应该是常年思虑过多所致。”
元魍猛然间就想到了当年内侍监那场大刑,伤筋动骨。不禁悲从心来,原来金蓝身子从那个时候就落下了病根。
至于思虑过多,他也能知道其中原因一二。在宫中这许多年,金蓝一直是他的保护神,时时为他警惕着旁人的妨害,刻刻为他考虑着往后的出路。
宁坤见元魍神色变化莫测,怕这位又要“发病”,赶忙又道:“其实,这身子底子弱一些倒也无妨,说到底,就是一种富贵病,必须时时用好汤药补着。再者,不能常年奔波流离。最好选一处安然之所,好好养着。”顿了顿,怕眼前这位不能理解,又补充一句,“譬如,对于你各地征战或者京里头那些费心费力的事情,她都不宜再跟着参与了。”
元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倒是刘全,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世子爷,我们家殿下小时候也遭了很多罪。您瞧他身子,会不会跟金姑娘一样,变得不好?”
宁坤上下瞥一眼元魍:“姑娘家身子哪里能同男子比?你瞧你家殿下那么大身子骨,血气十足,这天下间半数的人身子都差了,你家殿下估计还能屹立一百年不倒。我猜想一定有人替四殿下调养过。”
刘全摸鼻子:确实如此。金蓝曾经用心调理过殿下的身子。除了殿下时不时自残几下,她家姑娘是连殿下磕到一下都舍不得的。
只听宁坤又道:“不过你家殿下再不上药,那背上的肉可都要腐烂了。”
刘全这才想起在牢里时,元魍被那根火梁砸伤了,急急再铺几层稻草,叫元魍躺下来。
却见元魍一把抓住刘全的手掌,对宁坤道:“先给他治疗。”
小太监给他家主子扑火时,用的就是他这双肉掌子。此时手心已是焦黑,血肉模糊。
刘全嗫嗫道:“殿下,奴才这个没关系,待会自己涂点药草上去就行了。还是先。”
话未说完,又被元魍一语打断:“让你上药就上药!废话那么多做什么?”
小太监不敢再说话,小碎步跑到宁坤身边,可怜兮兮得伸出掌子。
宁坤抬头看,只见刘全脸上表情几分怪异,嘴角含笑,眼角含泪,不知是要笑还是要哭——或者是既高兴又感动?
他想起这主仆三人之间种种,忽然觉得这三人之间那种虽然看不见却深深羁绊着的情谊叫人羡慕得紧。
给刘全上好药包扎好,元魍已经自己把里衣褪至腰间,趴在地上。
只见这位四殿下背上不似普通人光滑,疮痕杂生,有些已经与肤色融为了一体,显是久远前的伤痕了。忆起这位身世,再想起刘全的话,这位小时候确实是遭罪不少啊!
此时这累累伤痕的背上又是一片五彩斑斓,红泡紫块青痕,大块大块丛生,肿得仿佛背部多长出一坨肉一般。
及腰有两道深深凹下去的创口,想来便是那横梁砸中的地方,边缘上已是焦黑异常,中间更是脓包鼓起,隐有溃烂之势。
虽知这位身上带伤,却未想到会是如此之重。
这位四皇子不仅一声未吭,甚至还大杀四方,抱着金蓝跑了这么远,当真是感觉不到疼痛么?
宁坤心里几分恶意,带着试探的意味故意下手狠了点、重了点,挑破脓包的时候甚至不带间歇连连刺去。就算如此,那元魍也是一言未发,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只是默默注视着依旧昏迷着的金蓝。
宁坤向来心高气傲,从来不佩服任何人,此时心里竟对这位皇子产生了几许疑惑、几许佩意。
是什么样的根,什么样的骨,才能令这位少年皇子成为这般坚忍的存在?
夜沉如水。
宁坤跪在带着霜重清寒的草地上,前头是他为父亲立的衣冠冢。
说是衣冠冢,他却是连老父的一件衣裳都没有的。想来悲伤难耐。
他解下腰间配饰,轻轻抚摸。
那雕虎暖玉,是在他弱冠之际,父亲送的成年礼,说兽王是宁古城的象征,盼他日后也能如同兽王称霸山林一般成为人中豪杰。
殷殷期盼犹在耳旁,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却永远不再回来。
宁坤将暖玉埋进坟里。
削出一支木碑,咬破手指,血书二字——“父墓”。
大气俊逸的字体,却在停笔时重重压上末尾一画,显是书此之人心内难以压抑的愤恨。
怎会不恨?
虽然他父子俩人依着成王败寇之理,既然被抓,自然不免一死。
但至少他们也会名留史册,光明正大。
现在,父亲却死在别人的算计里。他做儿子的,不仅不能拾父遗骨,连立一块写上父亲名字的墓碑都不行。
如此,怎能不恨?
他抬头望那北边大火。
只见那昔日的家园,此时一片火红,与黑色天幕连为一体,照亮远方的天际线。那火龙铺天盖地,仿佛要吞噬尽这世间的一切。
隔着火龙,他似乎能够听见刀戟交接声,百姓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