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考了第几?”我一进门,老爸就大声大气地说话。我先放下书包,理了理额前的头发。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老爸公司的小王叔叔到家里来了。桌子上摆着一袋水果和两瓶茅台。老爸手中夹着一支“石林”,满面红光。他的另一只手插在衣袋里,衣袋就鼓得要裂开了。”儿子,考了第几?”他又问,我没有回答。考了第几关他乌事?没外人在,他什么时候问过我的成绩?他只在乎明天又到哪去喝酒吃菜,他只在乎单位中哪个犟脖子没有拜访过自己,他在乎上司的微笑和下属们弓弓的腰,他在乎大把大把的钱和一堆堆的礼物。我考第一,他说不错;我不参加考试,他说这才像我儿子。在他眼里,我是孬种,不会偷懒,不会享受,远不及弟弟那么狡猾、顽皮。我因为没有继承他性格上的“优点“而备受冷落。他只知道给我钱,我和他的父子关系是建立在金钱之上的。钱这个东西也真怪,我每次逛书店,那个营业员都想方设法掏空我的口袋,甚至不顾羞耻,半老徐娘还管我叫大哥。”儿子,考了第几?”我在小王叔叔面前,公然不给他面子,他气得脸发紫。第三次发问时,语气明显包含了北约的味道。”第一。”我轻描淡写,然后进了洗手间。当我把第一根头发弄湿时,就听见小王叔叔在恭维老爸:“您真是教子有方……贵公子不是清华就是北大……我那狗崽子还得托您……”老爸哈哈大笑,“哎哎!小王,你太谦虚了。”我把水龙头拧得隆隆作响,好容易才掩住了两个人的话语。我用手巾包住了头,然后插上吹风筒,呼呼的暖风喷了起来。我把风筒对准嘴唇上面刚长出的一层黑胡子猛吹,热辣辣的有些疼。”小王,你儿子进厂包在我身上,对了,他是啥专业?噢,安全工程……好了,好了,咱们安全部正好缺人……”“那可多谢您费心了。”“谢什么呢?”“下次来别拎这么多东西了,谁家也不富裕,比如我吧!这彩电还是八十年代的老牌子……”“那正好,我们家的彩电是最近新买的,您要是不介意,下次我来的时候就给您搬来。”“这什么话,我又不是黄世仁,要你家彩电干啥?”“那……”“好了,不送你了,过几天领你儿子过来,让我瞧瞧……”小王叔叔下楼去了,老爸推开洗手间的门,喜笑颜开:“儿子,过几天咱家弄台大彩电看。”我没回头,吹风机依旧呼呼地响。”这五百块钱你拿去吧,干点啥都行,哎!对了,咱家还没电脑呢,啥牌子的好?明儿个咱弄个回来,放在你屋里。”老爸把钱放在梳妆台上,哼着小调出去了,五百块钱看来是当作我考第一给他争了面子的奖励。我把钱塞进口袋里,关上了吹风机。
小弟进来时,我正在算一道很复杂的力学题,又是画图,又是受力分析,忙得不可开交。”咣啷“一声门响,吓了我一大跳。”哥,爸给你钱了?”我掏出二百扔给他,他扮了个鬼脸扭头跑了。我于是继续又画又算,却再也算不出来了。这题真难,明天得问问物理老师。妈妈开始看电视,男主角抓住女主角的手又拉又扯,女主角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两个抱住,嘴对嘴吸起来,真肉麻妈早哭出了声,大怨有情人为何不能终成眷属。小弟这次不想看VCD了,他坐在地上数钱,一张两张……老爸启开一瓶茅台,喝得不亦乐乎。”儿子,来,咱爷俩干一杯。”他隔着塑料门大喊。我不知怎么,心好烦,仿佛看见了小王叔叔单薄的身躯,看见了他那个扫大街的女人和大学刚毕业的儿子。心一烦,学不进去,正好老爸叫我,干一杯就干一杯,谁还怕谁呢?
今天有一件事情叫我气不打一处来。早上刚一进教室,学习委员白云一下子把我拦在了路上。”方亮,我有事找你。”“找我?”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要说这白云可是三年级(8)班的一朵班花,人漂亮没得说,学习又好,还多才多艺。上一次香港回归的联欢会就是她组织的。然而今天她确实讨厌,拦在一个不愿理她的人面前,要求商量一件事。”可是,我没空。”我推开她的胳膊,拎着书包,一路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把她扔那孤零零的挺尴尬。我也不太好意思,不过无所谓,我又不是班干部,和她没什么共同语言。她脸红通通的站在那,还伸着被我推开的那只胳膊。她呼唤别的男生时,可能从未想过被拒绝,然而我……她愣愣地看着我从兜里掏出纸和笔,掏出教科书,掏出作业本,掏出辞典,这有什么好看的呢?我索性研究起她来。胖了点,几乎是长了两个下巴,不过据说杨玉环也是这个德性。长得很美,不过不够白,发质也不太好。身材绝对够高,哇噻,足有一米七几,再长几厘米就赶上我了。不过令我吃惊的是,这么高的个头居然像小女生似的穿了一双大厚底的鞋,臃肿不堪,何苦呢?走路不沉吗?她被我一瞅,脸更红了。”方亮,我真的有事。”“是啦,我也有事,我有一道物理题要问老师。”她扫兴极了,临走时还是不死心地问了我一句:“中午能不能等我一下?”“到时候再说吧!”我已经捧了习题本准备去办公室了。
中午就等了她一会儿,不过这一会儿真够遭罪的。我看到了太多不堪入目的东西,同桌和几个男生围在桌子旁打扑克,赌的是“三打一”,他还学周润发的眼神呢!盯着对手,嘴叼着根烟,烟卷上老大一段烟灰却不弹下去。嘴里嚷嚷:“对不起,我手中还有一张,扣底。”另三个大骂一声,然后各自在脸上贴上一张纸条。那边有个小女生正在听录音机,身子伴随着节拍左扭右扭,还杀猪似的哼着“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我真搞不懂,张雨生仙逝已久,这死人的声音有什么好听?更要命的是晨晓和钱宁这对“恩爱夫妻”,在班组最后一排凳子上鼓捣,不时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简直让我毛骨悚然。钱宁扯着晨晓耳朵猛啦,晨晓不但不怒反而心甘情愿,一个奸周瑜,一个傻黄盖。后来两个一起消失在桌子后面,没了声,我一下子想起了电视中的男女主角。我实在没能力再等下去了。于是站起身,门外盒饭很便宜,两块钱一盒,有锅包肉、有粉肠,还有茄盒儿。肚子饿了,下午上课没精神,就这样我走出了教室。
不幸的是,在楼梯上我撞到了拿着两盒饭的白云。她要请我吃饭。天啊!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呀!我只不过学习好一些嘛,又不是班干部,有学习委员请我吃饭,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走吧!”她自然地拉住我的手,把我往班中扯,这个女孩真前卫!我只觉得她的手温润腻滑,被她握住,我连反抗的余力也没有。只好一步一步地回到班中。班中简直是龙潭虎穴,或者是充满暴力与危机的城市纽约。我不愿进去,但她硬拉着我,我只有惟命是从了。一进屋,看见晨晓从凳子上爬起来,不好意思地着白云笑了一下。”完了,晨晓,赶快贿赂我吧!否则这事让我告到班主任那去,你吃不了兜着走。”晨晓被白云抢白得脸上一红一白。倒是钱宁嘴快:“学习委员别光说我们呀!咱们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我这才想到,白云还拉着我的手。我一把挣了出来,把盒饭甩在老师的讲台上。”谁跟你心照不宣?”不管三人表情如何,我匆匆忙忙跑出了教室。
下乡的感觉很好。我坐在白云身边,怀中抱着我的书包。老妈知道我要去农村,以为我是去野炊,拼命地在书包里塞满了鸡蛋、火腿、面包、汽水、果酱和各种各样袋装零食。老爸问我要不要带啤酒,我摇了摇头,上次和老爸喝茅台,差点没把我呛死,老爸当即乐得全身肌肉大幅度错位,还奉劝一定要学会喝酒,否则将来走上社会吃不消。只有小弟理解我的苦衷,带那么多食品下乡是很累的,因此一把扯走了一条最肥的鸡腿,跑到电视旁看动画片去了。我告别了父母,坐上了去乡下的大客车,而且坐在了白云的身边。她很高兴,一直在寻找一个共同的话题,但我总是答了几句便不再做声。我盯着大客车顶的白炽灯,灯罩上贴着一张减肥广告,广告上的女人蜂腰肥臀。于是我调侃了学习委员一下,说她太胖了,然后又不做声。我只觉得白云的手在我腿上狠拧了一把。
去乡下,去乡下真爽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绿油油的,赏心悦目。一棵棵杨树嗖嗖地往后跑,像长了腿的卡通人,这可能就是物理书上所描述的相对运动。这次去乡下的都是班干部,白云却偏要带上我,这就是她要和我商量的事,有啥好商量的?你说了算,你是学习委员嘛!编的借口倒挺吓人:“班主任说你哪都好,就是不爱活动,让我好好帮你,。”“帮我?真他妈的可笑,班中打扑克的有,搞拍拖的有,吸烟、喝酒、斗殴,哪样不罪大恶极?说我有自闭症,不管他们,倒来管我!班主任,学习委员,这两个傻瓜!”我正胡思乱想,车子嘎的一声停了,原来这里就是乡下。
乡下比我的想象要好得多。城里的楼顶都快碰到天了,但乡下的天却是又高又远,瓦蓝瓦蓝的。乡下的世界很明亮,没有楼房的阴影,也没有被污染的空气,这里只有清新的泥土气息,只有红花绿草,只有杨柳垂绦,只有童话中小红帽住的小屋有穿土布衣裤的小孩,还有……还有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不是很高的山。大家商量去爬山,我说没什么劲,不要去了,几个人不听,就都走了,只有白云留下来陪我。我们沿着河边走走,偶尔摘几朵花,或捉几只蜗牛,倒比爬山有趣得多。就这样走啊走,一直走到白云的姥姥家去。她有个姥姥在农村,这事我倒头一次听说。可也是,她的故事从来也不曾对谁讲过。她有很多朋友,比如晨晓、钱宁,而且还有很多男孩追她,每周她都要销毁一袋子的情书,那壮举真不亚于“虎门销烟“。但是,可能是由于她心太高,至今是个单身贵族。”我姥姥家有一口洋井,一压井把,水就哗哗的流出来。”“是不是杠杆原理?”我突然对洋井产生了兴趣,觉得什么大气压,查理定律,克拉柏龙方程一下子鲜活起来,着落在洋井上。一压井把,定理与题目流了出来,哗哗地响。”我姥姥家还有菜园子,黄瓜、柿子、茄子,想吃什么里面都有。”我想了想,那就是鲁迅笔下的百草园了。实际上,白云的姥姥家什么也没有,只有两个悲惨的老人。她的姥爷倒在病床上,不会动,吃喝拉撒全没着落,身上还生了虱子。她姥姥瘦得跟“芦柴棒“似的。却要每天搬动她姥爷那硕大的身体,拆洗那粘满屎尿的被褥,要生火做饭,要买盐买醋。”我舅不肯管他们,嫌他们是累赘,冬天不给他们柴,夏天不给他们米,两个人苦死了。”我吃惊地盯着这两个老人。男的死一般地躺着,女的白发满头,皱纹满脸,就像骷髅贴上了一张人皮面具一样。她穿着破旧的衣衫,空瘪的嘴巴深深地陷了下去。”啊!僵尸。”我大叫一声跑掉了,我跑啊跑啊,跑出了村子,跑过了河沿,歪歪斜斜,绊着河边的荒草,听着树上哇哇的乌叫,连鞋子也飞掉了。白云走到我身边。”你妈为啥不养他们。”我问。”我妈?我妈是女的呀““女的就不养父母了9你将来也是这样吗?”我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白云吃惊地望着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我觉得心头暖暖的,一种叫做激情的东西沸腾在里面。我一把扯过书包,掏出里面的东西,命令地说:“给他们送去。”“你不和我一起去吗?”“不,我不去,我卟白。”我瘫坐在头晕目眩起来。
早晨的歌声准时来了,又是那个女孩,她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窗口手支着下巴,身子软软的弓弓的,看着冷清的大街。我习惯性地看着她,模模糊糊地猜想她的容颜,听她唱新歌。我发觉我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喜欢她的纯洁,喜欢她的温柔,喜欢她的十全十美,喜欢她童话般的装扮和玉洁冰清的性格。我喜欢她到了发疯的地步。我不能没有她,只有她的存在,我生活中的每一天才有上进的力量。我才能担保自己不厌烦老爸的贪心,老妈的落后,小弟的顽皮,白云的多事,晨晓、钱宁的“早熟“。我一定要见见这个女孩,一定找个机会,我们离得并不遥远。她就住在我家对面的三楼,只隔一条街,很真实。上学以后,我打算把书包放进桌膛,然后做数学题。
却发现桌膛早已被一堆东西堆满了。我低下头来看,却是一大堆食品,食品旁边摆着一封信。
方亮:
谢谢你!
我感谢你的提醒,老人是需要爱的。从小我就住在乡下,姥姥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姥爷点燃蚊香,穿上靴子到池塘里给我捉青蛙。现在他们老了,我却从没想过该回报些什么。这次你叫我送去的小食品,他们欢天喜地的收下,两个人都像年轻了十年。知道吗?姥姥哭了,她说她心里好暖和。所以今天我把这些东西买还给你,就让那些东西算作我对老人的孝心吧!给我一个改悔的机会,求求你!我和妈妈商量过,要把他们接过来住。
以前,以为你是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只仗着学习好,家里有钱,傲慢得不得了。然而你只是内向而已,你有感情,有血肉,是一个好男孩。我领你去乡下,本想好好开导你一番,然而我错了。需要开导的是我,你所做的一切,深深地教育了我。我想和你做个朋友,你一定要答应我。今天中午等我一下好吗?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你的朋友:云
我吓了一跳,还要等你呀!不可能,我可不要你拉着我的手让人家说“心照不宣“;我可不要忍受班中那古怪的气氛,让我上进的信心一点一点地褪去。我把字条哗地扯掉了,然后晃了晃脑袋,坐在椅子上吃那根拇指粗的香肠,居然津津有味。毕竟第一次有人说我“有感情,有血肉,是个好男孩“。她赞我,她是学习委员,是班花。她要和我做朋友,还赞扬我。我禁不住笑了,自言自语:“别老夸我,这样我会很骄傲的。”于是那一上午,脑袋里尽是学习委员的影子,尤其那双又高又肿的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