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修彦
无聊的日子,我喜欢坐在办公室破旧的沙发上,用发慌的眼睛盯着白白的天花板,听远处时隐时现的鸟鸣。
我住在一所着名学府的门前,茂密的植被和常青的叶子时时刺激着我不太年轻的心。
我老了,即将花白的头发渴望树叶的照顾,我是在与季节赛跑的时候感到老之将至的。清脆的鸟鸣飘进我的耳朵时,已失去了往日的和鸣,而疯长的胡子恰恰这个时候报告日西的消息。
我躺着,无聊的日子被青鸟们悄悄衔来,我感到乏力;我感到黄昏的脚步提前进入轨道,不祥之兆随风歌唱。
许多年轻的脚步从校门口漫出来,如三月的风;许多清脆的银铃从窗格漫出来,如四月的叶:许多陈旧的故事从我的眼前飘出来,如五月的一场梦……
我是在一所着名大学门前的一间狭窄办公室的陈旧沙发上,开始注意门内的一切的。我看到了我多年前想看到的一切:他们正向我涌来,如洪水,淹没我的所有。
但我必须躺在陈旧的沙发上,像我无法不回忆我的从前。
夜阑人静的时候,我在小屋倾听。那远古的天籁款款而来,如水,从山顶飞流直下,但近乎无声无息——只有我听得见,她撞击着我的心壁,然后,许多同心圆在小屋回旋。
其实,好久没有这样的心境了,好久好久。我是坐在没有绿的沙漠上讨生活的,甚至没有风,我这寂寞如井——连死水也已经飘尽。
我突然想起我从前住过的那间小屋,小屋门前的合欢,合欢树下的躺椅,躺椅边的故事。银铃从左边的小巷漫来,裙裾如风,飘成五月的风景。来来往往的茶杯,纤纤细细的素手,断断续续的絮语——夜是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照亮两个人的世界,照亮一段不老的童话。
那是十年前的夜晚,整整十年,我的衰老如期莅临。
老去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青鸟的不殷勤,我更知道一江春水的不可逆。这世界怎么才不朽?
又是夜阑人静时,又是裙裾如风的五月,我在现在的小屋倾听:天籁在哪里?她从左边的小路漫过来,她敲打着我的魂灵,如挽歌的丧钟。
夜其实是一口巨大的棺材。
太阳升起来了,林中的鸟儿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清风从树丛中徐徐而来,像早来的祝福,更像二月的花骨朵。
我站着,面对东方,我是在迎接春神的降临,我是在迎接我的新生。
我蓬乱的长发被春风梳理得清清爽爽,我昏昏的大脑被阳光照耀得轻轻松松,我像二月的花骨朵,迎接早来的祝福。
忙碌的鸟儿,展开甜美的歌喉,你是我不朽的琴弦;徐徐的清风,伸开轻盈的翅膀,你是我永远的飞翔。
我是太阳升起的时候走向林中小路的小鹿,我已溶进阳光鲜艳的血液里。
是谁的唢呐在响,在五月弥漫着栀子馨香的夜空,一轮满月亮成情人们醉人的风景。
唢呐声声,如碎银铺满大地。草叶上沾着露珠,树枝挂着青丝,音符在水和树中上上下下,是谁在流连今夜的美丽?
在你和我之间,唢呐成为动人的话题。月光流淌,铺满碎银的大地如梦中的新娘;唢呐流淌,充满音符的夜空似远处的情人。在你和我之间,月夜成为迷人的话题。
是我的唢呐在吹,她从我的心壁流出来,以水的精神,唱轻松的歌。是我的月光在流,以音符的气质,跳热烈的舞。在你和我之间,声音和颜色是永恒的气象。
你走来,像从前轻轻地离去,坚信月光不朽,便会相信随意。
因为从来也没有相约,也永远不相信天意。
是心的唢呐在响?
我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夜感到我的孤寂的。我独步在城市宽阔的大道上,无数陌生面孔干枯如原始的沙漠。我累了,需要休息;但我更渴,需要水或者露珠;我还需要一声问候,最好是伸出的手,搀扶疲惫的心;我最需要爱,陪我驱走寂寞和恐惧。
其实,街道上热闹得很,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其实眼前明亮得很,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其实是我自作多情,自寻烦恼——城市多么美好,这是我许多年的梦想。我走进了城市,在我熄灭了对城市热烈的心仪多年之后,我的脚步意外的踩上了她的斑马线。
我因之而晕眩。
脱掉从前的衣衫,理掉蓬松的胡子,我初始的脚步丁丁当当。但我脱不掉土地的颜色和气味,我的呼吸永远有泥土的芬芳。
我站着,面朝东方,以我父辈迎接日出的虔诚仰视红绿灯。我望着迎面走来的金童玉女而自惭,我面对绝尘而去的车辆而惶恐。
我在哪里?
我始终是一个孤寂的独行者。
我在哪里?我在城市的角落里吗?
独步林荫道上的花草,我的土地情节油然而生,像扎根在枣泥土多年的种子,在水和阳光中找到了契机——我埋藏多年的心仪如春潮涌动。
其实,我在城市的梦里徘徊,在不被人发觉的交通线尽头做着城市人红色的梦。
我醒了,脚伸了回来,以祖父劳作的方式,问候土地。
我或者是城市遗失的一粒种子,被风或者候鸟携带到我陌生的疆域。水土不服,我无法生根发芽,花朵、果实是我永远的梦。
我只能在这里,用流浪的心态歌唱,在候鸟的提示中演绎生命的寂寞。
我是城市永远的痛,我是土地永远的遗憾!
灯红酒绿的夜晚,情人的月光格外明朗,我坐在临街的窗前,数来来往往的车辆和闪闪烁烁的街灯。
你在哪里,我的朋友?
我是在寻找中体会良宵的长和城市的大的,沿着曾经的足迹,我的思念如三春的拌根草——它带着我的虔诚,把根伸到每一寸土地,然后执着地爬向远方。
你无法逃避我的追求,像花蕾离不开日光的纠缠。我会在每一个十字路口拦截你的冲击。
你在哪里,我的朋友?
下雨了,水洼的灯影推出许多水泡,它们在风中一个接一个地破灭,像一辆又一辆离去的车。你定会在一方有色玻璃那边看我。
就让我的思念化作这场晚来的雨吧,淋湿你的梦境!
不绝如缕的张望,在五月的天空飘;没完没了的思念,在心灵的天空中摇;来来往往的脚步,在蓄满风声的耳边响。你在喊我吗?满街的细雨淅淅沥沥地,像轻轻地呼唤,更像甜美的鼾声——你睡了,在落着小雨的黄昏,走进梦中红地毯般的五月。
但我仍在倾听,在五月的某个黄昏,舞台上挂满红红的灯笼;鼓乐齐鸣,金童玉女在上演人间喜剧。
我生活在我的世界里,我很快乐,正如我刚才在残阳里唱着小酒,我很满足。因为业余时间我还憧憬爱情,回想一下从前的情人。我是老了,但舞台是新的;我是醉了,但心是明的;天是黑了,但月亮马上就会莅临——我有一千个理由说我行,我的任何退却都是怯弱的表现。站在十字路口,我的天空没有红灯。
你累了,在思念之海泅渡这么久。你有理由躺在我的怀里。
其实,我已为你搭起帐蓬,她在我心灵的天空,在五月的每一个黄昏,迎接你的降临。
下雨了,是一场急风暴雨。门前门后,斜织的雨帘像古风的意境。沿着时间的隧道,我真正看到依帘而立的李清照,看到独自凭栏的李后主;一个个骚客文豪向我走来,带着千古恩怨和万年遗憾——
窗外,齐秦的北方的狼肆意奔跑,撕破一帘又一帘的包围。
我感到历史与现实匆匆相遇,像行色匆匆的旅人。而我们正扮演着词牌和韵脚。
伸出你的手吧,最好抓住我的衣袖,在现代的时空里,做一回古典的情人;我会对一切负责,如最初的盟誓。
下雨了,是一场来得特别的暴雨——淋湿你和我,还有齐秦,甚至李清照,甚至李后主。
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
在雨中,做一个落汤鸡比打伞潇洒得多。
撕下这一张日历,我们又走近了一步——我们交汇在生命的终点;不是我危言耸听,真的,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只有结束生命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办法才能化解——
是我的无能吗?古人、今人都这样,他们中间不乏勇士和好汉,不乏名垂青史的英雄——我不过是一个平平淡淡的生命,我无法超越古人甚至自己;我只有选择等待,让时间作为公平的医生。
我是什么?
20年前,我曾沿村后的小河游进更远的汉江。当时我想,我可以成为一个杰出的水手。
我没有,甚至连游泳的胆都越变越小。
我最终是在陆地上,以早鸭子的方式给水鸟唱情歌。
我是谁?
日历一张张地撕完,头发一天一天变白,我的歌开始苍老,我能说什么呢?
撕下这张日历,我转过头来看看东边,但愿太阳明天如期升起一张圆圆的,如岁月那头的那张漫着银铃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