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树楷
三江电站正处于开挖高峰的时候,我们“炮工班”才刚刚组建半年,队长派工,通常都不要我们单独担负什么艰巨任务。
这天,工地上钻孔创高产,放炮任务一下子翻了一番,队长只好答应由我们负责第三区竖井“扩坛子”。
姑娘们一听说自己的翅膀长硬了,那个高兴劲儿就不用说了。不过,我心里却别是一番滋味:由艾副队长带班?“艾副队长”,不就是那个如今在后方管生活的党支部青年委员艾师傅吗!那次在三江下游给电炮接线,我有一个雷管电阻大了0.15欧姆,不就是他二话没讲,就叫:“返工!”别人说:“问题不大吧!”他还是一口咬定:“返工!”就像他生来只会说“返工”两个字!哼!你外号“爱阴天”,吓吓别人可以;我这个“炮筒子”还管那一套!你想给我个“下马威”,我偏给你个“当头炮”!我“刷”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我偏偏不返工!”
“为什么?”他剑眉怒竖,瞪着一双牛眼睛。
“为什么?你问《炮工手册》去!”我摆出一副不屑回答的姿态。
他愣了一下,嘴角上很快现出一抹笑意,就像阴云密布的天空露出了一线蔚蓝。
“噢,你是说《炮工手册》规定允许电阻可以有±0.15欧姆的误差,是吗?”
“就是!”我觉得头一炮命中了下面还得加大“火力”,“返工!返工!整天把‘返工’当咒念!难道说,只有你是好管家,别人都是马大哈!”
“咱们要对子孙万代负责,怎么能只满足于过得去呢?要过得硬才行!”一线“蔚蓝”消失了,他的话音也像他的面孔一样阴沉。
“你就是说得凉水能点灯我也不返工!”姑娘们都爱耍小孩子脾气儿,怕啥!
“你……”他一激动说话就老“卡壳”。
正牛犟马烈僵持不下,队长来了,可好!一个队长,一个副队长,一唱一和,塞了我的“当头炮”。但我心里并不服。
老天有眼!没过多久,他终于又调回后方管生活去了。这下可该我找由头放它几炮,出出气了!有几天,后方水管坏了,有人发牢骚,我就编了个“三句半”,火上加油:
前方大干。
后方大旱,
大旱促大干,
——少见!
有一阵子,群众对食堂有意见,一天中午,写着菜谱的小黑板儿刚挂出来,我便把“白菜炒肉片——0.90元”的“炒”字擦去“火”旁,用“炒肉”变“少肉”。骂他“差火”,笑他“夹生”。结果引得众人一阵起哄。事后不久,他主动找我谈了两次心,还主动检查了自己的态度,但我心里还是有点那个,就像温吞水沏出的茶叶,总不那么舒展……
现在,要由他来带班,我嘴里没说什么,倒不是改掉了“炮筒子”脾气,明摆着任务紧急,大势所趋,我何必放空炮,找那个没趣!
我们一到工地,艾师傅讲过了注意事项,宣布分工。我负责五号井点炮。
竖井已打到了11米深。井口上横一根木棒,垂一根麻绳,每隔30公分挽一个结,这就是施工人员上上下下的绳梯。
炮孔只有80公分深,不到10分钟就装填停当。第二次警报响过以后,我把装好的炮又检查了一遍,把井壁上便于踏脚的地方更看了又看,试了又试,觉着万无一失了,就摆好架势,聚精会神地等着第三次警报。
时间一秒一秒地迈着老牛步,个把钟头好像过了大半天。“呜——”第三次警报一拉完,我点燃了导火索,便急忙抓住绳梯向上攀登。到底还是翅膀太嫩,开始七八米,我上得很猛很快,上到最后一米,臂力不行,心里发慌。心一慌,手更软了,脚也没了准头儿。真是“越害怕,鬼来吓”,半天蹬着个鹅卵石,偏偏还脱落了,我身子荡了几下,就溜到了井底。井底下,硝烟弥漫,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两手粘糊糊,一条腿已动弹不得。完了。困在井底,下面大炮轰,上面乱石砸……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没想到,正在绝望之际,艾师傅来了。他问明情况,二话没说,就一手抓着绳梯,一手找着我,托一节,换一次脚地奋力向上攀登。我曾经羡慕过别人的丰满,眼下却只恨自己还不够单薄。我只有忍痛抓牢绳梯,以减轻他的负重。我把忍耐的本领、吃奶的力气全用上了,艾师傅与日俱增是连命都要拼上了!世上怕再也不要能有什么“道路”会如此漫长、如此难以攀登的了!
我们终于攀上来了!
不过,炮响之前若赶不到避炮洞,还得挨炮。避炮洞搭在一个小山包上,炮区大部分都在它的监视之下,偏偏我们离它最近,倒成了死角。我想喊人来帮忙,却被艾师傅厉声喊住。
炮区里硝烟弥漫,亏得艾师傅老马识途,背起我就跑。路本来就不平,夜里刚下过雨又有点滑,没跑几步就摔倒了。他吐了一口什么,默默爬起来,又继续往前跑。
离避炮洞二十来米的地方,有个一丈多高的陡坡,平常空手都很少有过往。如今要抄近路,抢时间,他只得往上强爬。有些地方没法踏脚,只能靠手指扒着岩缝儿往上移动;有些地方,他鼻尖和胸脯都一齐贴着岩壁了,我只有闭着眼睛听天由命。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也许是扛过枪的都操过这一套的吧!他竟壁虎似地上到了坡顶。这时,避炮洞跑来七八个壮小伙,帮着背的背,抬的抬,就这,我们前脚进了避炮洞,后脚就撵来跑声:
轰隆隆……
轰隆隆……
只听冰雹般飞石,隔着装满黄土的草袋子,把避炮洞上棚的钢轨砸得铮铮直响。
人们围着问伤问疼的时候,艾师傅没说什么,等他们离去了我仔细一看,天哪!他额头包了一块大纱布,两片嘴唇肿得明晃晃直向外翻,上门牙不见了,工作服前襟上,湿叽叽一大片,分不清哪是血哪是汗。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一向认为这话有些偏颇,可眼下,我鼻子一酸,好像憋了多年的泪水要来个总爆发。眼泪流得很顺畅,喉咙倒像上了锁,舌头也似打了结,说话声音直发颤:
“艾师傅……你伤成……这样子……救……了我……我”
“可莫这么说!我还得请你原谅呢!”我还没有说完,他就把话截了过去。他说得那样真挚,那样自然,我强烈地感到,对那些话,即使闪过一丝儿怀疑的念头,也会逃不脱良心的谴责。
不过,想到那次返工,我还是有些纳闷。
“布——嘎!”“布——嘎!”忽然一阵雁鸣,好像提示我:“不——怪!”“不——怪!”我循声望去,在一抹硝烟的反衬下,雨后的长空分外湛蓝,初升的朝霞格外艳丽,经那“人”字形雁阵三扇两扇,我心里便豁然开朗:是的,不——怪!不——怪……
现在,离那次放炮已经是又一度北雁南飞了,由于援外工作需要,去年,艾师傅已经带着10多个年轻人飞到国外去了。为了抒发我的感谢之情,也为了让他尽量少挂念,隔些日子,我都要把我的进步,把我们外营点上的情况,向他汇报一下。他每次回信,总鼓励我努力干,将来好为建设三峡根治长江多作贡献。上个月,得知我顺利地通过了电大毕业考试,他还特地寄来了一本袖珍《世界爆破新技术荟萃》,表示祝贺。睹物思人,啊,艾师傅!
想必是大雁有知,长空又出现了雁阵!那“布——嘎”“布——嘎”的叫声,更加耐人寻味了:那忽扇忽扇的拍击,更加矫健有力了;那雄劲的“人”字,穿云破雾,翻山越岭,向着朝霞,向着旭日,虽然越飞越远,越飞越小,越飞越模糊了,但在我的心目中,它却越飞越近,越飞越大,越飞越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