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锦
一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蝴蝶,能在一个人记忆的天空,翩然飞舞了十几个春秋,并且还将沿着未来的岁月,继续飞舞下去。这只蝴蝶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十分特别而又美丽动人的故事,一定有一些刻骨铭心的……
是的,十几年过去了,当许许多多的往事,都在记忆的长河中风般悄然飘散的时候,这只美丽的蝴蝶,依旧鲜活。它飞临我视线的那一刻,在我的脑海里,在我的心灵深处飞呀,飞呀……
那个冬季,是我已经走过的30年人生历程中最寒冷的日子。其实我刚20出头,正在军营品味直线加方块的韵律。我一个从苏北乡下走出来的农家孩子,在部队摸爬滚打了五年之后,没有像大多数同乡那样退伍回到乡间阡陌,而是幸运地捧上了当时梦寐以求的铁饭碗,为自己的军旅生涯,也为自己的人生,掀开了崭新的一页。面对阳光灿烂、开满鲜花的生活之路,我如同所有青春年少的同龄人一样,血气方刚,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地憧憬和规划着自己美好的未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种鲜为人知的病魔,此时悄然侵入我年轻的肌体,给沉浸在欢乐和遐想中的我当头一击。我不得不住进了所在部队的医院。而令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这一住,竟是漫长的194天!
因病情久难查明,我不得不焦急难熬地等待着。一次又一次接受无休止的会诊,一次又一次接受那些痛苦的肉体折磨,令我原本在心理上、精神上树立的坦然、乐观、自信、坚强,被一天天地消磨和剥蚀下去。
就在肉体、精神、意志饱受重压的情况下,那天午休醒来,找正斜靠在病床上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一只蝴蝶突然飞临我的视线。我当时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我简直不能相信,在这冬日里的都市,在这医院高高的五楼上,在这四处弥漫着药味和呻吟的病房,怎么会有一只蝴蝶驾临?面对此情此景,原本就多愁善感的我,不由得有几分激动起来。我赶紧披衣下床,迫不及待地走向窗前,走向阳台,迎向仿佛从天而降的这美丽的精灵。
我静静地站在阳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在我们病房窗里窗外飞来飞去。看着看着,一种想要获得它的念头,强烈地占据了我的心房,以致令我几乎难以自持。我小心翼翼地轻挪脚步,几次突然向它伸出手去。在我的无礼干扰和粗暴侵犯下,也许是不愿遇见我这种充满敌意的人,也许是为了尽快逃离这危险地带,它迅速调整了飞行高度和飞行方向,掠过我的头顶,飘然飞出我的视线,而只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倩影。
我异常失落地向着它远去的方向,愣愣地望了半天,在阳台上待了好一阵子,才蔫蔫不振地回到病房。
我在病房里心绪不安地踱着步子,并不时心有不甘地望一下窗外,期望而又不寄希望地盼着给我惊喜的它,还能再飞回来,再给我一个惊喜。
或许是我的虔诚冥冥之中感应了它、感动了它,或许是它刚才的飞走意在考验我对它的诚意,或许是命中注定今生今世我们有着割舍不断的情缘,在我已经丝毫不抱幻想的时候,它竟然真的飞回来了!而且径自扑入我的视线,径自飞进我们的病房,甚至于径自一动不动地栖停在病床前的输液架上。
面对它这不可思议的举动,我在惊喜和感动中,忍不住充满爱怜,情意绵绵地向它伸出手去。不知是累了饿了渴了,还是原本就没有再飞走的意思,面对我伸去的双手,它竟动也不动。我用右手拇指和食指,从背后极其小心,极其温柔地捏住它娇嫩的双翅,然后双手合掌,一边将其置于掌心那不大但很温暖的空间,一边吩咐两个年轻的病友,赶紧找来一个细长透明的筒状塑料袋,精心为它安下了一个小家。一切停当之后,我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心情因为冬日的病房添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天使,一下子明媚了许多。
这个美丽的蝴蝶的出现和存在,大大调节和活跃了我们病房的气氛。它白落脚小小塑料袋的那一刻起,便成为我们病房里最受欢迎的一员。照顾和呵护这个可爱的精灵,成为病房里每一个人最乐于为之的事情。特别是晚我好几年入伍的两个新兵和地方住进来的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对其喜爱之切和关心之至,一点也不逊于我这个主人。为了解决蝴蝶吃和喝的问题,我们在小塑料袋里洒了些许麦乳精,滴了一些小水珠。为了保证蝴蝶呼吸足够的空气和氧,我们除了在小塑料袋上左右扎了许多针孔外,还不时解开封口,在阳台向里面灌风。我们还常常在阳光最好的时候,让它和我们一起沐浴冬日里格外温暖、格外珍贵的光与热。
和任何一所部队医院一样,我所住的医院也具有浓厚的军营色彩。部队医院尽管是医院,但毕竟还是部队,在诸多方面的严格是地方医院不能比的。比如在内务管理方面,即便是病号,一切东西的放置,也必须严格按规定执行。凡是有碍病房内务整齐与整洁的自备自带物品,都是多余的,都在被禁之列。我们这只住进了一个蝴蝶的塑料袋也不例外。
对于我们病房里挂了这么一个特别的东西,那些年轻美丽、童心犹在的穿军装的护士们,起初并未加以干涉,有时她们还会停下脚步逗小蝴蝶玩一会儿。可当我们又爱又严的护士长查房发现后,责成我们必须把塑料袋拿走,不得再随便挂在病房里。在护士们含笑的嗔怪和催促下,我们不得不采取了日夜有别的办法。白天,在医生和护士们早上例行查房前,把它临窗挂在阳台上;晚上,睡前再把它收进屋里,挂在我病床上方墙上。如此日复一日,相安无事,两全其美。
这期间,我的病情差不多查出了一些眉目。尽管首长、战友和医护人员都在有意瞒着我,我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病情的严重性。尤其是在术后一周之后,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而且,这些异常情况,足以随时致我年轻的心脏停止跳动。医院把我升格到了危重临护等级,我的病历卡上一连十几天挂了红牌,病危通知书也接连发到了我的部队和被部队专门接来照料我的家父。对这一切,当时的我一无所知。我的笑声照样在病房里荡漾。我照样在读书,照样在写着那些自认为是诗的诗,照样愈加精心地伺候着我的美丽的蝴蝶……
随着被困养在小塑料袋里时间的延长,我渐渐担心起蝴蝶在生存和安全来,进而动了恻隐之心,并为自己的自私深深地自责起来。蝴蝶,这原本是属于大自然的精灵,本该在蓝天下,阳光里、鲜花中歌唱舞蹈,却因为在一个人的非常时期,闯入了他的生活,与他相遇,便被这个人以爱的名义挽留,从此被打乱了宁静、快乐的生活。这个以爱的名义挽留它的人,难道不该因此在良心上生出几分不安吗?
爱,毫无疑问是美好的、高尚的,但爱有时也是极其自私、甚至是残酷的、危险的、可怕的!这只美丽的蝴蝶,就是因为我们对它的爱之切,就是因为被爱,反而失去了自己的天空,失去了自己的生活,失去了自己的自由。
在担心和自责中,有几次,我差一点还它以自由之身。但当我伸手欲解开封口时,一种若有所失的痛楚无言地袭上心头,仿佛我的情之所系、爱之所系、欢乐之所系,也会随之飞走似的。在这种复杂情愫的支配下,我还是一次又一次打消了放飞它的念头。
人,无论是什么人,一旦生起大病来,他的情感世界往往便会变得异常丰富细腻,敏感脆弱。其心亦纯,其言亦真,其行亦善,其爱亦博亦深。不仅是至爱亲朋,日月星辰、山川草木,花鸟虫鱼等等,人间万物都会在他的眼里变得美好、变得可爱、变得珍贵起来,都可以拨动他爱的情弦,都可以成为他情感寄托、沟通、交流的对象。我和这只美丽的蝴蝶在非常时期的相遇,便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和氛围。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好多个难眠之夜,黑暗淹没了悄无声息的病房。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静静地望着床头上方墙上的那只蝴蝶,尽管因为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在问:小蝴蝶,你睡着了没有?你知道我在看你吗?在这样的地方陪我,你不感到委屈吗?你不为你当初再次飞回的选择后悔吗?我在想:小蝴蝶,你可能早已生我的气了。你可能在骂在诅咒我这人的强盗行为了。我在诉说:小蝴蝶,谢谢你的出现,谢谢你的光临。也盼望你能理解我对你的一片真心真意,挽留你实在是因为我真的喜欢真的爱你。我丝毫没有伤害你的动机,我也断不是那种伤害你的人。遇到我,可能是你的不幸,但也可能是你的大幸。相遇相识,爱与被爱,难道不是上苍赐予我们的难得缘分?我们不应为此庆幸吗?我在承诺:我会放你走的,在风和日丽、春暖花开的季节。
我曾经不止一次设想过放飞你的情景。清晨,霞光满天,微风习习,空中飞过一群洁白的鸽子。传来一阵悦耳的鸽哨。我最后一次带你走上阳台,轻轻打开小塑料袋,向里面注满了带露的清新空气,然后伸进右手,像当初捕捉你时那样,用拇指和食指,极其小心、极其温柔地捏住你娇嫩的双翅,把你轻轻地放在左手掌心,凝视一会之后,轻轻地向你吹一口热气,再双手把你抛向空中。你稍稍适应了一下久违的室外环境,便在我深情的注视下,依依不舍地绕我头顶盘旋一周,然后凌空飞去,飞向我望也望不见的地方,去找寻你向往的又一片天地……
在住了漫长如一个世纪的194天的医院之后,在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之后,带着对再生之地的难舍情怀,带着对此间关爱我的人们的满腔感激,带着对美好生活的热切渴望,也带着对一只蝴蝶的不尽情丝和无限怀念,我终于奇迹般地走出了生命的沼泽地,重新投入了生活的怀抱!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我在阳光下格外珍惜地活着、工作着、奋斗着,格外深情地爱着、怀念着。每每忆起深深融入我生命的那些病榻上的日子。尤其是每每忆及那只永远在我记忆深处翩然飞舞的美丽的蝴蝶,我常常泪水盈盈,心情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