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杏华
星期四下午没有实验,我坐在梯形教室里看书自习。教室里坐得满满的,除了铅笔写在纸上的沙沙声,整个下午悄无声息,静得像一塘死水。
晚餐铃一响,同学们像着了火似地立即收起书本奔向食堂。我将一寸厚的课本折上角盖好放进教室前三排右二位的内层上,准备自习继续归位。刚走出教室门时几个同学撞在一起,但只是一擦而过,没有停留。既没有道歉,也没有埋怨,脚步声却连绵不断。
我挤进食堂奔向挂在墙壁上的木架,从上层拿下自己的和同室同学李倩的两只瓦钵,打开水龙头用水冲一下,就急忙放在餐桌上等待分饭菜。我心里暗暗埋怨李倩,她总喜欢去图书馆自习,说那里人更多,热气高,室内气温冬天比教室高出一度,不冷,同时还可顺手去图书馆借参考书。图书馆设在山上,从山上下来再奔食堂就晚了一步,所以洗钵子的任务就落在我的肩上。
八人一桌围坐。每天轮流一人分饭菜,饭蒸在长条铁盒内,两个菜放在中央。今天轮上李同学分,他个子不高,不到一米七,戴着黑框眼睛。“先分饭,免得菜里的油沾在钵子上。”他口里一边念一边用竹筷子量盒子里的饭,然后用筷子从中横画一道线将饭分成两半,再竖画一条分线分成四份,然后又将每份分成两半,八个同学的饭总算分完。李分饭时其余七个同学七双眼睛睁得溜圆,齐齐地集中在李的筷子上,尤如看魔术表演,筷子上会变出什么鱼或肉啊来似的。待分完立即将筷子插在自己想要的那块饭上。王同学眼睛尖,动作也迅速,每回总能插上稍大一点的一块。刘同学眼见他那块饭又大了点,急了,忙用羹匙尖斜插下去多抠了他一小勺,气得王出粗气却不敢骂出声来。
分菜时每人一羹匙(小饭勺),然后又一匙,再分汤。李红着脸在菜钵里留下一匙汤,口里念念有词:“没有了。”最后倒在自己的饭上完事。
王同学一边扒饭一边走向洗碗水槽,不到三分钟,饭完了钵子也洗了。“冲一下就行,没沾油。”他一边冲一边对旁边同学笑笑,将钵子放在木架上走了。
“你怎么才来,别人都吃完了,你再不来饭蚊子都将饭吃光了。”李倩刚跨进食堂,我一只手端一钵饭并不断晃动以驱赶蚊子。“谢谢!”她大概饿极了,顾不了饭上蚊子拉下的黑屎,端着钵子就吃起来,不到五分钟,我们也解决了问题。
第二天晚上吃红薯,每人两个,拳头大,很快吃完了。
“两个红薯肚子角都未填满。”在回寝室的路上李倩对我说。
“要死,小声点,让别人听见了,晚上又要开批判会了。”我悄声说。她知道我们是同室好友,不会告密才这么说的。
“我的月经怎么还不来呢?都快半年了,你来了吗?”
“没有。”我无精打采。
“多久了?”
“大概十个月吧!”
“去医务室吃点药吧。”她关心地说。
“吃了,没用。”
我们边走边谈就到了寝室。寝室里有两个同学在谈火宫殿的炒面:二两粮票三角钱。“好多油啊!”说完咽了口唾沫。另一个同学在叹息:“二两粮票从哪里来呢?”见我们来了停止了话题。洗漱毕,离晚自习也就只差十多分钟了,我和李倩踱往教室。
“去教室自习吧!”我请求李倩。
“那里人更多,热气高,我可以少消耗一些体能来保持体温呢!”她说。
“你得穿过理化大楼,教学楼,还要爬坡才能去图书馆,那不更多地消耗能量吗?”我奚落她。
“我轻轻地下脚,慢慢地走,清耗的能量提高了我的体温,没有浪费。”她笑着说。
我们在理化大楼分手了,我走进了梯形教室。
教室里的人稀稀拉拉,桌子上有些书,但人还未到,前面一男一女似乎在悄悄诉说什么,听不见;另外两个男生在低头看书。我坐了下来,打开下午放在桌内的书,翻至折角处,一张小纸条滑了下来,拾起一看,吓一跳。上面写着:
桦同学,我们这不就认识了吗?……以后还请多帮助。
字迹工整,刚劲有力,没有署名。
“这是哪个冒失鬼,这么作恶。”我心里骂。
刚吃的红薯很快就进入十二指肠,胃里空空,咕咕不止。学习却很紧张,眼看物理化学要进入考试。谁还这么缺德!我顺手在纸条上画了个,丢在一旁。
是热化学中的吉氏函数,是吉氏函数在化学反应前后的变化值,可用来判断反应是否能自发进行:若0则反应可进行,就不能进行了。因为心里有气,无名火上升,又正好在阅读课本这段内容,因此借用以发泄自己的牢骚。写过后心里却总平静不下来。我们虽然都是20岁的人了。大概因为营养不足,加之功课紧吧,男女同学之间谈私情的不多,太多数总是守着清规戒律,专心念书,不作非分之想。不想一张不起眼的纸条却打乱了我的心。“是谁呢?”心里嘀咕。自习铃已响过,教室里陆续进来了人。我望着前面几排座位,有男有女,大家默默地看书。我盯着一个个男生的后脑勺猜想着,心里不断变换其形象:漂亮的、丑的、高的、矮的,更多的幻想是他很聪明,有学习上进心,还能有几角钱,几两粮票买几个油坨充饥。不可能,脑子里作着否定。像我们那桌吃饭的男生在挖自己那块饭时还想尽一切办法尽量从旁边那块饭上挖一小块下来呢!那么他学习上进吗?将来能搞些研究吗?脑子里乌七八糟地胡思乱想,看不进书,索性走出教室。
外面黑洞洞的不见人影。我朝理化大楼与数学楼之间的空地走去,前面是灯光闪亮的数学楼,就又向左折了九十度弯向麓山脚走去。这里也是我白天在教室找不到地方临时看书的场所,但晚上无灯,月光婆娑,树影斑驳,有些心怯,不敢再前移。站在原地连做十次深呼吸,心里平静了许多,脑子里又开始想那纸条。是谁呢?我长得又不漂亮,无颈无腰的,像只哈蟆,只是因为皮肤白皙,头发天然卷曲且乌黑发亮才不至于显得癞,谁会看上自己?虽成绩好,出身不好是进不了研究机关的,将来毕业分配还不知分去何方呢!算了,别再作非分之想了,耽误了学习,划不来。可又一想还是去教室看看谁来接头吧。就这样稀里糊涂在外面心跳了半小时,吹了半小时晚风,脑子里仍是乱麻一团。回到教室,发现我的座位边又来了几位女生,正埋头看书。我再次打开书,纸条不见了,也许那位先生读懂了的含义,自知无趣;也许和我一样,把握读书的黄金时期,便悄悄收回了自己发出的信息。我坐了下来,一下子心里平静了,像旁座女生一样,投入即将考试的准备之中。
后来我将此事告诉了李倩,她笑笑什么也没说30多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但我和李倩却一直保持通信联系。一天收到她的来信,她在信中写道:
我老了,虽未能从无头无脸的无名之辈的境界中超脱先小康起来,但我的儿孙辈们已不再咕噜着肚子看书学习了。尽管这样,我仍记得30多年前你的的故事,我当年之所以去图书馆自习,也是因为那里有我的饥饿初情啊!……
我终于明白她当年坚持爬坡上图书馆的苦衷。祭奠苦难的岁月,祭奠饥饿的初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