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的清风舞动着裙摆,明媚的春光给尘世换了新装,眼前的绿意满世界的流淌,樱花更是散落一地芬芳。就在那个春天,她成了他的女人,成了他梅畹华的结发妻。当十七岁的他轻轻揭开她的红盖头,一身盛装的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略带羞涩的面庞。不知究竟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喝多了酒,整张脸都变得红扑扑的,跟窗外绚烂的樱花一样耀眼。
他瞪大眼睛望着她傻傻地笑,一身的酒气,她也挑起眼角抿着嘴望着他笑,只恨不能一眼便望到他心底去,看他是否真的愿意与她携手一生,一辈子都守在她身旁。他在她身边坐下,变戏法似的从褥子底下掏出两粒红枣,放一枚含在嘴里慢慢嚼着,又捏起另一枚凑到她嘴边,痴痴笑着哄她吃下。她就着他凑过来的手指张开嘴,吐出舌头舔了舔夹在他指间的枣,却没有含住,而是恶作剧地在他的两个指头上轻轻咬一下,才笑着将枣子含在了口中,睨着他,细嚼慢咽起来。
“你今天喝了不少酒?”她忽地伸过手,理了理他皱了的绸衫前襟,“瞧你,新做的衣裳就弄皱了,快脱了让我给你熨一熨。”
“大喜的日子,不喝酒怎么像话?”他笑着站起身,背对她脱下绸衫,正犹疑着要不要交给她,却被起身转到他身前的她一把抢了过去。
“别忘了,你正倒仓呢。”她拿了绸衫,走到案几前,拿一块白布垫了,将衣裳小心翼翼地铺平,又取了铜熨斗来,一边嗔怪他说,“大伯千叮咛万嘱咐,交代我要时刻看紧你,千万大意不得的。”
“这不大伯同意,我才略喝了几杯吗?”他仍然笑着,“我知道,不敢多喝的,大家也都明白,没有强人所难。”
“那怎么还一身的酒气?”她一边举着熨斗,仔细熨着绸衫,一边回头盯一眼他光了的上身,又立马掉转过头,不无羞涩地说,“自己总该注意些的,倒了嗓子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下次不喝还不行吗?”他轻轻踱到她身后,趁其不备,忽地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就情不自禁地吻着她的脖颈,吻着她的耳垂,在她耳畔轻声呢喃。
“衣裳!衣裳!”她回过头,惊惶失措地盯向他,轻轻挣扎着,“畹华你别闹了,衣裳烫破了不吉利的!”
“明天再熨不迟!”他喘着粗气,舌尖继续在她耳畔游移,“明华,今晚,今晚,你便是我的妻了!”
抬头,望着他痴情的双眸,她知道,她已无法抗拒他的热情,整个身子像一团烂泥,一下子便瘫软在他温暖的怀中。他将她抱起来,径直走到锦绣床边,一欠身,就拥着她滚到了芙蓉帐中。迷离中,她只看到他仓促地放下银帐钩,就在帐帘将他俩的身影整个儿湮没的时候,她又瞥见了放在案几上的那件绸衫。滚烫的铜熨斗正冒着白烟,并发出“滋滋”的响声,那可是他新做的绸衫啊,要是烫坏了可就太不吉利了!
“畹华……”她咬着嘴唇,轻轻叫了他一声。他却霍然用力压缚住她娇弱的身躯,瞪大眼直直逼视着她略显惊惧的眼睛,不再给她任何挣扎的机会,果断扯下她身上的新嫁衣。
“明华……明华……”他的热唇再次贴紧她的粉颈,在她耳畔爱怜地说,“我要你……我要你……”
良久,他从她身上滚到了一边,径自睡了过去。回头,望向睡去的他,她的丈夫,她忍不住落下泪来。这以后,她便是他正式的妻了,可他还是个大男孩,他真能做好她的夫吗?抬眼,案上的绸衫顾自冒着青烟,一股难闻的焦糊味扑鼻而来。她忍着疼痛下床,飞快地跑到案边,迅速将铜熨斗丢置一边,又从陪嫁的针线盒里翻出针线,坐在窗下,就着昏黄的灯火,一针一线,仔仔细细地缝补起那件被烫了一个大洞的绸衫。
在她的一双巧手下,第二天一早,那件破了的绸衫被修补得如同新的一般,若不仔细端瞧,怎么也看不出是新补了的,喜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低头紧紧偎着她的胸口,无言地赔着罪。就这样,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温馨的日子,只要有他相伴左右,她便觉得四季如春,往常看来平淡无奇的淡蓝色苍穹也是风情万种。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她伴着他静看湖柳对镜妆、闲听黄鹂起舞歌,踏着晨光出游、乘着晚霞归家,在有他的花海里迷失方向。常常静坐在暖阁中,听花开花落,望云卷云舒,看柳烟含翠,品百花争艳,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晕得辨不清人间天堂。
作为梅家少奶奶,她习惯了从早到晚懒洋洋地靠在他肩头,微闭双眸,虔诚许愿;习惯了在他怀里任柔风吹乱乌发,摇曳她所有的妩媚;习惯了那一群“咕——咕”叫着在头顶盘旋不去的鸽子;习惯了他淡淡的笑、深深的暖;习惯了他的一切一切,更习惯了梅家大院的所有。
因为爱他,她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并在那里开出了绚丽的花。那些个日子里,他婉转旖旎的唱腔总会勾起她少女的情怀,让她沉醉在他温暖的怀抱。他说,他喜欢看着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春的眉梢穿行,不言不语;他说,他喜欢看她倚着窗,听花窃窃私语、品烟雨诗意、赏翡翠琉璃;他说,她的美丽,就是他的欢意,他愿意沉醉在她明媚的笑意中,哪怕永远都不再醒来……她便为了这一句句暖暖的话,心甘情愿为他做着一切,为他浆洗衣裳,为他烧茶做饭,为他描眉梳妆,为他生儿育女。
在他面前,她总是笑得那么灿烂,那么阳光,那么妩媚。尽管时光流逝,仍将美好的瞬间定格成永恒的记忆,以此延长那些只属于他们的缠绵。声悠悠,情悠悠,心悠悠,她醉在了他缠绵悱恻的歌声里,他亦醉在了她温柔缱绻的情意里,忘却了世间的所有愁与烦。
梅家的人都对她极好。无论是祖母陈氏,还是伯母胡氏,就连那个看上去十分威严的大伯梅雨田每次看到她都会朝她轻轻点点头,继而微微一笑。大伯父是个重情重义、古道热肠的男人,虽不爱言语,却将自幼失去父母的畹华照料得无微不至,更没将她当做外人看待,进门没多久,便将家事连同账本交给她打理。她知道,畹华的父亲梅竹芬死的时候他只有四岁,自那后,他便跟着母亲杨长玉依靠大伯生活。梅雨田与胡氏一连生了几个女儿,于是小小年纪的畹华在父亲去世后便有了兼祧两房、传承梅家香火的责任。畹华很得大伯宠爱,但好景不长,杨长玉竟在他十五岁那年因病撒手人寰,从此,这个家便完全靠大伯艰辛地支撑着。
嫁到梅家后,畹华经常给她讲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1900年,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街市一片萧条,多家戏园、茶园毁于战火,剩下的几家也都关门歇业,戏班不得不停演,演员们也只得外出自谋生路。名丑萧长华为了生计上街卖起了烤白薯,名净李寿山也不得不上街叫卖萝卜、鸡蛋糕,琴师出身的梅雨田自然无法避开这场动乱,失去了赖以维持全家人生活的进项,只好依靠畹华祖父梅巧玲留下来的产业勉强度日。然而时间一长,免不得坐吃山空,以至渐渐到了入不敷出、寅吃卯粮的地步。为缩减开支,梅雨田只好把父亲于李铁拐斜街购置的老宅卖了,带着全家人搬到百顺胡同租房居住,可即便这样,还是无法维持家计。万般无奈中,梅雨田想到了一位靠修钟表度日的朋友赵师傅。
赵师傅虽从事修表业,但平时极爱听戏,尤其偏爱胡琴。在和梅雨田的交往中,两人曾经互传技艺,他向梅雨田学习拉胡琴,而梅雨田则向他学习修表。不久,赵师傅琴艺大长,梅雨田也学会了修表这一技能,平时家里大小钟表都由他来修,甚至邻里亲朋家的钟表坏了也会上门请他修,他也乐得帮忙且分文不取。如今,到了这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了不让全家人饿肚子,性格孤傲的他居然想到要利用修表这一技能来维持生计了。
梅家所有人都知道,三岁就对乐器发生兴趣,八岁便开始学拉胡琴、吹笛子的梅雨田在京剧场面上,无论武场还是文场,各种乐器样样精通。他的演奏,音色纯净、节奏鲜明、板眼准确、运弓自如、格局严谨,托腔包调尤佳,因此年轻时便有“六场通透”之美誉。由于勤奋好学,梅雨田昆曲戏能吹三百余出,胡琴戏无一出不精,有着广博的京剧音乐知识和丰富的舞台经验,曾长期为“谭派”创始人谭鑫培操琴,并被慈禧太后选入清宫内廷当差。那时候,谭鑫培的唱腔、梅雨田的胡琴,配上单皮鼓手李奎林的鼓,可谓珠联璧合,三人亦因此合称“三绝”,被公认为是最理想的搭档。可就这看上去最完美的组合,却因各自孤傲的性格而时常闹些意见,外界一会儿传他们散伙了,一会儿又说他们和好了。不过只要一上台,谭老板唱得来劲,梅雨田便弹得畅快,李奎林的鼓也敲得痛快,唱的、拉的、打的,三人之间的配合更是天衣无缝。然而,就这样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却为了五斗米,不得不放弃心爱的胡琴,而去帮人修表,又怎能不让梅家人唏嘘叹息?可梅雨田明白,乱世中吃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父亲和弟弟都已去世,他不能再让畹华这棵梅家的独苗苗受到任何委屈了。
然,屋漏偏逢连阴雨。洋鬼子不知怎么知道了梅家有许多钟表的事,便三番五次前来攫取,有时一天登门数次,让人不胜其烦。一天,梅宅大门被敲得震天响,当时只有七岁的畹华开门一看,原来是一个皮肤黧黑的鬼子兵。小畹华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居然冲着鬼子大叫:“你怎么又来了?我认识你,你来过四趟了!”说完,死命将鬼子往门外推。鬼子兵蛮横地将他推倒在地,一边瞪着他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不用你管,叫你家大人出来。”一边大摇大摆地往里闯,再次将梅雨田修好的和未来得及修的钟表通通搜罗而去。自此后,便没人再敢上门委托梅雨田维修钟表了,梅家的境况也因此愈来愈差。有一次连房租都交不上,房东又催得紧,情急之下,胡氏只好拔下头上的簪子换了钱,才算渡过了难关。也就从那时起,梅雨田不得不狠下心来,让念了一年多私塾的畹华跟着自己学唱戏。
或许,学戏才是畹华真正的出路,也是梅家最后的出路。在梅雨田看来,父亲梅巧玲和弟弟梅竹芬都曾是京城红极一时的旦角,梅巧玲更是深得老佛爷慈禧太后欢心的艺人,不仅经常被召入宫中表演,还曾获得“同光十三绝”的美誉。出生在这样一个梨园世家的畹华即便不能青出于蓝胜于蓝,也不至于吃不了这碗饭。
她明白,畹华是大伯的心头肉,尽管身上流着戏子的血液,若不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大伯是不会让畹华走上唱戏这条路的。在那样的境况中,不让他学点真本事,只能等死,与其让他饿死,还不如狠下心肠给他一条活路。是啊,大伯给了他一条活路,却也是一条艰辛的路,虽然他并不爱去私塾上学,也不热衷于读书,但学戏也未能让他感受到幸福快乐。然,不学戏,生路又在何方?
其实那时候的畹华在别人眼里并不是块唱戏的料。一张胖嘟嘟的脸,配上一双细长的眼睛、厚厚的嘴唇、宽阔的脑门,怎么看都不是那么回事。再加上他视力不好,眼皮老是垂着遮挡了瞳仁,总不与人正视,另外面部表情木然,连疼极了他的大姑母也又爱又恨地叹息着说他:“言不出众,貌不惊人。”相貌好、嗓子好、身材好,会唱、会做表情、会做动作,是成为一个好演员的基本条件,可畹华先天条件不足,要成为像祖父梅巧玲那样大红大紫的名角自非易事。但大伯始终看好他,他坚信出身梨园世家的畹华只要肯比别人努力,就一定能够脱胎换骨,于是他把著名小生演员朱素云的哥哥朱小霞请到了家里,为八岁的畹华启蒙教戏。
她知道,那时候跟畹华一起学戏的还有朱小霞的弟弟朱幼芬,以及畹华的表兄王蕙芳。生性木讷的畹华学戏很慢,往往王蕙芳一遍就能学会的唱词,他都要学习几遍才能心领神会。有了聪慧机灵的王蕙芳作对比,畹华在朱小霞的眼里便成了个扶不起的阿斗,因此对他也就少了耐心多了粗暴。一次,朱小霞教《三娘教子》开头的四句老腔,畹华学了几个小时仍然不能上口,朱小霞一怒之下丢下一句:“祖师爷没赏你这碗饭吃!”便拂袖而去,自此不肯再当畹华的师傅。可大伯还是没放弃畹华,不久之后,他便将畹华和王蕙芳一起送到了女婿朱小芬打理的云和堂继续学戏。朱小芬是朱小霞的弟弟,虽然他也知道畹华是块难以雕饰的朽木,但碍于老丈人的面子,还是接收了他。不过并不正经教他习戏,云和堂里的师傅也都冷落着他,唯有年愈五十的青衣吴菱仙对其另眼相看,没因为他的木讷和迟钝而对他置之不理。
终于,在吴菱仙的教导下,畹华的潜力被慢慢开发了出来。也是因为吴菱仙的努力,年仅十岁的畹华才争取到正式登台演出的机会,为他树立了吃戏饭的信心。那是1904年的七夕夜,斌庆社在广和楼茶园演出应节灯彩戏《天河配》。吴菱仙得知消息后,便去和班主商议,让畹华串演昆曲《长生殿·鹊桥密誓》中的织女。便是那出戏,她第一次见识了他的风采,第一次如痴如醉地喜欢上了一个男子,从此,为他笑,为他欢,为他哭,为他痴。如果不是大伯的坚持,畹华怎会在梨园崭露头角?如果不是大伯的关爱,失去母亲后的畹华又怎会撑到现在?她知道,畹华今天的一切都是大伯赐予的,作为他的妻,她又如何能不感念大伯的恩德?而今,大伯、大伯母都已经老了,盼只盼,能尽早为他产下麟儿,好替他延续梅家香火,才不枉大伯这些年的默默付出。
想着想着,她满面羞红地望着他笑了。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大男孩,真的已经准备好做一个父亲了吗?他伸过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捏着,然后带着一脸的天真,和她手牵着手穿梭在梅家大宅的角角落落,看花落花开、看鸽群飞舞。她便这样醉在了他的眉眼里,看他微笑,心里宛如有一股暖流缓缓流过。畹华,你可知,嫁为你妻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如果没有了你,眼前再美的风景,又能与谁共醉?能够在我芳龄之季遇见你,能够在深秋的季节里与你携手相伴、两情相悦,夫复何求?这一生,只要有你在身边,我便不会害怕、不会孤单。哪怕枫叶凋零、哪怕落花流水,我的眼里依然只有你这一片晴天、一轮暖阳,而我所要的也只是在你心底写下我的无限情深,但愿抹去你内心所有的酸涩与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