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依旧,风景依旧,她却是谁?刘喜奎?那个红遍整个江北的名坤伶?还是那个被她亲切唤做畹华的男子的梦中情人?她已然忘了自己的故事,记得的只是自己的心情。然,她究竟是谁,到底是谁?她还是那个美艳得不可方物的刘喜奎吗?
是的,她还是。刘喜奎。轻轻念着自己的名字,突然觉得很是可笑。曾经的那个刘喜奎,孤傲冷艳。在名角云集的北京城,但凡有她演出的戏楼,大的包厢一百元,小的包厢也得要五十元,所有戏院老板只要想跟她签演出合同的,都不容讨价还价,甚至有的老板直接开出了每天二百两包银的高价。是的,就因为她是刘喜奎,是和鲜灵芝、金玉兰并称“女伶三杰”的著名坤伶,所以她值这个价,也从来不肯屈尊俯就。她本身又是一向看淡金钱的,甚至视之为粪土,那么做也只不过是想改变一下戏班轻视演员的恶习罢了。
虽然身为戏子,但她从没贱看过自己。她坚信这世间人与人是平等的,她唱戏赚钱靠的都是自己扎实的基本功,又何必非要看别人的眼色行事?况且比起任何戏子,她都是出类拔萃的,这不仅仅体现在她绝色的姿容和出众的唱功上,还与她曾经煊赫一时的家世有关。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祖父刘兴台曾在清朝当过翰林,刘家更是名副其实的书香门第。可惜,清王朝末期政治腐败、天下纷乱,祖父亦因受到牵连而获罪,家道中落,无奈之下,只得携子贻文、贻虎、贻鹿离开江南老家,辗转北上,隐居天津杨柳青乡间灌园教书。但无论如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刘家虽已没落,但身上的气节还在,自是常人无法比肩。而令她备感骄傲的还有她的父亲刘贻文,他曾在清朝当过海军,参加过中日甲午之战,虽只是个小小的兵工修理匠,也为国家流过血流过汗,这一点足以让年幼的她心生崇拜。
一切的辉煌,一切的荣耀,都被匆匆而逝的岁月无情掩盖。刘贻文于甲午之役后亦不得不扶妻携女,流浪于旅顺。而恰恰就是在旅顺居住期间,她才得以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那些粉墨登场的演员。因时常去后台看他们排练,日久天长,耳濡目染,遂慢慢爱上了戏曲。那时的她还小,根本不懂戏子们在唱些什么,只是觉得好玩好听,更没想到自己日后也会跟那些日夜咿咿呀呀唱个不停的戏子一样靠登台演出谋生计,所以乐得日复一日地穿梭在台前台后,学着戏子的模样舞动衣袖。然而,刘家父女在旅顺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因为生活实在难以为继,不久后刘贻文便又带着家人返回天津。就在她对未来充满憧憬之际,天降灾祸,父亲突然病逝于途中的营口,而她,亦只能随同孀居的母亲继续前往天津,从此便靠着母亲给人家做些针黹活为生。
八岁那年,养活不了她的母亲狠下心来将她送入天津李海科班学戏,主攻“天津梆子”青衣,兼习花旦。数年如一日的勤学苦练,不仅令她成为同门师兄妹中的佼佼者,更使她成为天津梆子界的一枝新秀。然,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就在她唱响天津之际,北京的观众却因听腻了京剧的杀伐场面,反而对地方戏的靡靡之音趋之若鹜。于是京剧界迅速吸收了许多地方戏曲的唱腔及情节,也开始引进坤伶,北京城里遂有了由田际云发起成立的“崇雅女科班”,而她,恰恰有幸成了女科班里的学生。原本就相当有造诣的她,经过崇雅女科班稍加调教和包装,首先在“中和园”挂牌演出。没想到居然一炮打响,几乎压倒当时京剧舞台上活跃的超级大腕梅兰芳和程砚秋,直逼尚小云和荀慧生。
她成功了。是的,她唱红了,在那个生、旦、净、末、丑概由男子扮演,女演员难登大雅之堂的时代里,她竟然迅速成为戏曲界的一枝奇葩。尽管那时那日,与她配戏的都是些精挑细选的美人,她未出场时,满台都是莺莺燕燕,个个美如天仙,令人目不暇接。而一到她刘喜奎登场,只听得一声婉转圆润的唱腔,那些与她配戏的坤伶们便都成了庸脂俗粉,难与眉目如画、气质高雅的她媲美。看过她演戏的观众都被她美丽娇俏的模样所折服,眼睛先是一亮,继而如痴如醉,陶醉在她一颦一笑之中。没多久,她便成了“梨园第一红”的著名坤伶,为她着迷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真正是轰动九城。
这一切又能如何,可以改变她浮萍般无依的命运吗?家道中落,流落戏园,永远是她心底挥之不去的痛,但她仍然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决不肯在任何人面前低头。人红了,掌声来了,鲜花来了,莫名其妙的男人来了,各种各样的甜言蜜语也跟着来了。可,这一切真是她想要的吗?曾经,无数个日夜,小小年纪的她在师傅毛毛旦面前咬紧牙关刻苦练艺,将所有的委屈与泪水都咽进肚里,等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唱红大江南北。而今,她长大了,出落得如花似玉,虽还不曾唱红全中国,也是红透半边天了,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随着知名度的日益提升,她明显地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空虚深深攫住了自己,难道,自己日思夜盼的走红生涯便是这般的吗?不,她不要这样的生活,更不要那些讨厌的男人像苍蝇一样成天围着她转。到底,该怎样才能保持内心的纯洁与豁达呢?一时间,她对前程感到万分渺茫,甚至后悔踏入唱戏这一行。然,不唱戏她又能做什么呢?莫非真要她嫁给那些看到她就瞪大眼睛、恨不得立马把她拉入洞房做姨太太的北洋军阀们吗?不,她不能!她身上流着翰林世家的血液,又怎能让自己的清白丧失在那些赳赳武夫之手?
绝代的姿容成就了她的事业,却也不断给她带来麻烦。那时那刻,她好想觅一知心男子,与之偕老,从此,于花前月下,共赏风花雪月,烹茶品茗,逍遥一生。然,那样的男子又能看上她一个没有地位的戏子吗?她在等,是的,她一直在等待那样一个男人。直到1915年夏秋之交,她在陆徵祥的堂会上第一次见到梅兰芳。那是怎样温润如玉的一个男子啊!她早闻他大名,如雷贯耳,可惜却从未与他见过面,要不是那次同台演出,她还不知这世间竟有如此值得她期待的男子!他,温文尔雅,气质高贵;他,沉稳内敛,谈吐不俗;他,面如冠玉,玉树临风;他,待人谦和,彬彬有礼……他身上流露出的一切都让她心醉。莫非,这便是她等了许久的梦中情郎?
自那后,每一次遇见,她都会有一种奇特的心颤,每一次眼神交汇都会有种说不清楚的依恋。每一次分别,都会依依不舍,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或许,这便是一见钟情吧!和他的交往越多,便越加了解他的品性。在与他的种种看似不经意的交流中,她发现他不仅是个善良宽厚的人,还是个有心人,他理解很多人的痛苦与孤独。于是,在她看来,他便成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让她梦想着与他一起分享这世间所有的快乐与忧伤。
她喜欢上了他。便是那一眼一眼的温柔,便是那一抹一抹的笑容,便是那一句一句的话语,便是那一段一段的故事,所有的所有,都让她想为之奉献出自己的青春与热情。可是,他真的会接受自己,会愿意分享她的快乐与忧伤吗?会的。他是个好人,又怎会拒绝自己这片痴念呢?这样想着,心里突然快乐起来。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的某一个地方默默注视着自己,这种感觉是多么令人欣喜啊!每一次想起他温婉的笑容,她都会兴奋得手舞足蹈,像一个孩子,甚至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心乱忘了手中忙碌的事情。然,远处的他也如她这般想着自己吗?
她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只因他已是有妇之夫,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所以无论她心里有着怎样的期待,似乎上苍亦早已注定了他们不能聚首的结局。于是,她开始恐惧起来,开始害怕让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更担心自己的出现会打扰到他的家庭,怕他明白她的心事后会彻底离她而去。
为什么?既然不能赐他们一份完美的恋情,又为何要让他们相识在这茫茫人海?老天爷真的很残酷,如果没有那次一起登台演出的经历,如果没有那次目光交汇的欣喜,如果没有那次……他和她之间,已经有了太多太多的那次,她也能明显地感受到他内心深处也对她有了那种不言而喻的特殊感觉,可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们更加真诚地坦露一次心迹?
唉!她轻叹,即便彼此说出那个“爱”字又能如何?他身边已经有了贤惠淑德的王明华,自己此时横插进一脚又算是什么?她不要做破坏别人家庭的狐狸精,可内心浓浓的情意却又迫使她无法不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念起。到底,要怎样,才能走出这魔咒般的三角恋情?
畹华,倚着窗台,她于晨曦的寂寞里,将他的字喊了又喊。她知道,“畹华”二字,只有梅家祖母陈氏、大伯母胡氏和大奶奶王明华以及梨园界的前辈才能叫。而她,一个无名无分的坤伶,是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如此称呼他的。然,他又可知,自与他相识,自他带着她进入梅家大宅,指着那一簇簇色彩艳丽的牵牛花对她笑时,她已在心底唤了他千万次“畹华”?
窗外,淡淡的薄雾在花径间流动,浅浅的阳光洒落在窗台下,草丛中一朵朵牵牛花正在绽放,把秋色装点得更加绚丽,犹如一幅多彩的水粉画。那扑朔迷离的蓝、流动潋滟的紫、绚丽灿烂的红和无瑕的白,迅速在她眼前织成一幅牵牛花百锦图。放眼望去,牵牛花的枝蔓青嫩且坚韧,花儿恬淡高雅,就像那朴素可爱的村姑,在田野里欢快地起舞。只是,畹华家后园的牵牛花可曾唤醒他的梦?究竟,什么时候,他才会走到她的窗下,将那没能说出口的情话儿一股脑儿地和盘托出?
或许,他根本不曾属于过她,哪怕只是意识里的。是的,他不属于她,同样也不属于任何人。他只是一朵安静的浮云,悄悄地带走所有的阴雨,留下一片晴朗的天空,让她幸福地遐想。回眸间,他的身影填满她整个空虚的世界,无声无息地将她的内心剥开,晾晒在一望无际的原野。然,到底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他安慰她那颗渐趋苍白的心,让她更加清晰地看清他近在咫尺而又遥不可及的面容?
已经有多久没看到他了?轻轻掰弄着手指,她却是怎么也数不清。只知道,自打那一回看到他貌美如花的妻乘着黄包车去戏楼接他回家时卿卿我我的情景,她便刻意回避与他相见,更拒绝了所有与他同台演出的机会。那个女人从一开始便横亘在她和他之间,只是她从来不曾去在意、去深思,可她的确存在,她又怎能不隐匿心中那份浓浓的相思?
畹华,尽管你从不曾对我说出那个“爱”字,可我明白,你是喜欢我的,就像我这般刻骨铭心地念着你一样。可,你是有妻室的人,是有儿女的人,你身上肩负着责任和义务,我又怎能狠下心来去剥夺别人幸福的权利?
是的,他已经是别人的世界。可这是不是说明以后的以后,她的心便要离他很远很远,甚至不能再将他深深地想起,不再去触摸那些与他相关的记忆,不再去想他们的身影也曾在梦里相依?可去梦里找他又有什么过错呢?爱一个人,即使是一厢情愿,又有谁可以剥夺她真心爱他的权利?是的,爱他是没有过错的,去梦里找他也没有过错,因为梦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和他也毫不相干。
而从他忧伤的眸子里,从他欲言又止的神情里,从他默默转身而去的背影里,她早已读懂了他的内心世界。若不是已有妻室儿女,恐怕他早已按捺不住对着她倾诉衷肠。是的,在这段看似她一个人的恋爱里,自始至终都有一份他的浓情蜜意,他只是不说而已!
或许,现实就是现实,她和他渐行渐远。能够听到他的声音,或者能看到他的身影,对她而言,都是一种奢求。
或许,从今往后,只能将他带入梦中,将她的故事,仔细说与他听。她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却有着一颗坚强不屈的心。然,和窗外那些开得正艳的牵牛花相比,她又是多么的渺小!那些小小的花儿,秋风扫过后,都能一直顽强地绽放着,把芬芳淡雅的梦送向遥远的天边,去感染蓝天上飘动的流云,用它的美丽驱散秋的苍凉。而她,为何却没了向他表白的勇气,更没了追求真爱的魄力?
寻梦,依旧在梦里执著地寻他,依旧幻想在梦里与他邂逅,依旧希冀进入若他戏文里唱的那些真情世界。看那小桥流水、草长莺飞,看那花开艳丽、彩蝶翩跹,看那芦花摇曳,看那夕阳里飘飞的柳絮,看那细雨里停留的油纸伞,看他玉树临风的身影……和他一起,在蔚蓝的天空下,弹奏起只属于她和他的曲子。然,这一切也只不过是一场唯美的春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