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轻轻,淡淡的月光轻吻着她孤寂的窗台。这样的夜色里,只想沉浸在旧梦中,愿牵牛花在梦中肆意绽放!
窗外,秋虫唱着季节的序曲,携着柔弱的秋风透过窗棂,瞬间抵达她忧郁的眉尖。轻轻一个转身,倾泻的灯影中,传来若有若无、轻轻浅浅的歌声,满眼里却都是他在牵牛花畔忙忙碌碌的身影,可为何又陡生出“篱落牵牛放晚花,西风吹叶满人家。闭门久雨青苔滑,时见鸳鸯下白沙”的凄凉感受?或许,她就是他手中失落的那粒牵牛花种子,在异地生根,虽饮他乡的雨水,却怎么也忘不掉故土的芬芳。然,于他眼底,她可是“点破江烟晓”的牵牛花?
转身,季节轮回,又逢牵牛花儿开,心中那抹花香,究竟成就了几多眷恋的诗行?多少年来,心中一直充斥着那份最朴实的情怀,花开的季节,最易触动心底那抹深深的思念。岁月如梭,时光荏苒,任罗裳陈旧,沧海桑田,只有梦中的他依然如故。而那些沾染了他温柔眉眼的旧了的桃红柳绿,仍在她眼前兜兜转转,未曾丢了。
是的,她可以忘记一切,却无法忘记他。畹华啊畹华,或许你已将我忘怀,或许我早已走出你的绚丽世界,可你又知否,经年过后,你仍是我心灵深处最耀眼的印记?我不曾遗忘你的容颜,亦无法忘记你的温暖,虽然你我已经隔了万水千山,但你依然是我今生那首吟唱不尽的童谣。你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刻在了我的脑中,永远在我的梦里,永远……
记得那年,是1915年吧?那年的她才多大?望着窗外开得如火如荼的牵牛花,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一幕幕前尘往事迅速涌上了心头。那年她才二十岁,而他也只有二十一岁。是啊,如花的年纪,他们邂逅在一个秋花浪漫的日子里,便是那一眼,他和她就再也不能将对方从心里抹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那时的她,已在北京城唱红。但凡数得上的名流大亨、文人雅士都被她惊若天人的美貌与清新出尘的气质所折服,于是找她唱堂会的豪强军阀也渐渐多了起来。而与他初相遇的那一次,便是应邀参加大总统袁世凯的外交总长陆徵祥办的堂会。其时,陆徵祥是袁世凯跟前的大红人,那次堂会亦是盛况空前,几乎邀集了北京城所有的名角儿。谭鑫培、杨小楼、梅兰芳,一个也没落下,作为名坤伶,一向自视甚高的她也无法不应诺前往。
记得,那一天,谭老板唱了《洪羊洞》,杨老板唱了《水帘洞》,梅老板唱了《贵妃醉酒》,而她唱了《花田错》,可谓各有千秋,更引得满堂喝彩;记得,那一天演出完后,年事已高的谭鑫培在后台望着她和梅兰芳不无感叹地说了句“我男不如梅兰芳,女不如刘喜奎”,而她,却痴痴望着一脸憨笑的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记得,谭老板离去后,她和他有了第一次近距离的交流,她告诉他,自己从未见过像他这般和蔼可亲的名角儿,而他亦夸赞她的气质高贵,精湛的唱功更是难得一觅;记得,自那一天起,她便成了他无话不谈的红粉知己。后来,他把她请到家中做客,还领着她到后园看他新培育的牵牛花,给她讲解牵牛花的各种典故,也就在那一瞬间,她开始爱上了打开始记事起便认为登不得富贵堂、入不得寻常室的牵牛花。
“知道牵牛花还有个名字叫什么吗?”他指着自己新培育出的大朵牵牛花,不无得意地问着一脸懵懂的她。
她瞪大眼睛望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牵牛花还有个俗名,叫勤娘子。”
“勤娘子?”她倒是第一回听说牵牛花还有这么个俗名,不禁笑出声来。
“勤娘子,顾名思义,就是说这花是懒人养不得的。”他盯着她呵呵笑着,“别瞧它看上去毫不起眼,既没有牡丹的高贵,也没有玫瑰的芬芳,但要养好它可着实不易呢。每天一早它就开花,午饭一过就慢慢萎谢了,所以,养好这些花,先决条件就是养花人每天必须起早。不过这一来也好,我也就没得工夫偷懒了。每天清晨和黄昏,都会习惯地驻留在牵牛花藤架边,边观赏边揣摩剧中人物的身段、舞台上的色彩搭配,要不就对着它练眼神,对我的艺术审美也起到了大大的作用。”
“是吗?”她没想到这小小的牵牛花居然还对他的艺术创作有着巨大的影响,不由得诧异起来,“这么说,这些花对您传神的表演倒是功不可没了?”
“可不是?”他点点头,笑容可掬地说,“每天一早醒过来,还想打会盹儿,一想起它们,便偷不了懒了。不过眼下这些花也快败了,到明年,你早些儿过来,我再带你看更新更好的品种。”
明年?往事历历在目,转身过后,却是明年复明年,不得与共。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为何,他的面容还是那么清晰?为何,他的笑靥还是那么温暖,而她的眼里却只剩下涩涩的泪水?畹华啊畹华,此去经年,你还能再容我回去看一看你亲手种下的牵牛花吗?好想,再与你携手在那芳草萋萋的院落里散步;好想,再与你笑看风中摇曳的牵牛花;好想,再在窗下替你捶捶背、捏捏腿……
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该用何种言语才能表达对他痴恋的心意,怕词不达意,更怕“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显尴尬。倒是祈望用如同牵牛花开那般“吐花白而青,敷叶光且腻”的温婉柔媚,去填充内心永远的牵挂。只是,一抬首、一低眉间,还是那样想他、念他。幻境里,他还是那样的淡雅,仿若一泓清泉,幽幽淙淙,在她心底悠悠流淌,又像一阵低回的清风,轻唱着曼妙的童谣,宛转悠扬。然,再回首,她又要何去何从?又该去哪里把他追寻?
认识他的时候,他已是红透大江南北的名角,而她,尽管在京津唱响了名头,但与他相比,还是相差甚远。不过,在他面前,她从没感觉到局促不安,更没有丝毫的压迫感。他令人如沐春风的笑脸与平易近人的言谈总会给她一种清爽的感觉,甚至觉得只要跟他一起站在台上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戏也唱得越来越好。或许,这就是一个男人的魔力。可自幼在戏班里长大的她见过的男人没有上万,也有几千,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地被一个男人深深吸引?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
还记得,那些个烈日炎炎的日子里,他悄然于她身后撑起遮阳伞;还记得,那些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于檐下避雨;还记得,一起登台演出堂会戏时,他总是含情脉脉地望向她那两汪如水的眸;还记得,她于花下勤练嗓子之际,却有他倚着一株青翠的竹,把那胡琴拉响……那一季,他们演绎了一段浪漫爱情。而今,爱已不在,情已难续,就让她再在这牵牛花开的日子里为他抚琴一曲吧。只是,远方的他可会循琴音而来,深情不语?
畹华,可知道,今天,我唯愿窗前这片牵牛花在你的梦中开得更加绚烂?秋已深,你最爱的牵牛花开在晨曦里,然,当年那临花而立的青衫少年今又何在?泪眼蒙眬里,心中充满万千凄楚,唯有那美丽的花儿,幻化成一首玲珑剔透的小诗,于她眼前明明灭灭。然,她的畹华呢?
他可知道,她在想他?他可知道,当初离他而去不是不爱,而是爱得太深?他可知道,多少个月夜里,她唯有流着两行清泪,聆听花开、静观花落?又可知道,当秋风轻轻吹拂她一头乱了的长发时,她只能守着梦里的寂寞,看那窗下花影摇曳,想象该以怎样的方式将他永远储存于记忆里?或许,他什么都知道。而她,却只能于落寞中,看那片片花瓣飘然坠地,那绝美的姿势,那一地的嫣红,洗尽了铅华,也彻底孤寂了她的心。
畹华,可知道,没有了你,我的心亦随之坠落,唯能在芬芳的泥土中,等待下一个季节的轮回?风瑟瑟,水潺潺,头顶不时有飞鸟鸣叫着掠过,却是谁唱着歌儿与她一起疯跑在这落木萧萧的秋里?又是谁调皮地把花瓣贴满她如花的脸庞?只是,畹华,你如今的笑颜是否还如这绚烂的花儿?
牵牛花依旧,红尘依旧,情依旧,只是爱不再。怅,原来这些年来一如既往的执著,只因他本就是她生命里最美的景致、最富有内涵的诗行、最生动有趣的故事。如果他是这世间的主宰,那么她便是他眼底独领风骚的牵牛花,是他画纸上那栩栩如生的勾画,亦是那些意味深长的词。然,那如花般可人的笑颜背后,他的温暖是否依旧,他的指尖是否还残留着她的清香?叹,转身过后,他已不再是她生命里的主角,又因何历经几度秋凉却依然是她梦中最美的影?
畹华,曾几度沉浸在你亲切的笑语里,感受你的温柔和我们纯真的情谊,难道这一切,便是我今生最为温馨的怀恋吗?你知道吗,我不想在任意的时光里,去试图所谓的华丽转身。只求在某些梦里,让我们的脚步踏遍那片牵牛花开的原野,掬一捧花瓣任秋风吹飞,再把那些属于我们的故事谱成秋天的歌,然后一起随花飘舞?回首间,千年不变的风,还是那么缠绵;万载不变的雨,依旧那般多情。只是他却不知何处去了!牵牛花又开,绽开一秋的明媚,却也醉了秋,入了她的梦!
他走了,走出了她如花的岁月。于是,记忆的堰塞湖转瞬间便要在这金色的秋季里决堤,一泻千里,在梦中穿行,任相思泛滥成灾!夜已深,月儿低垂着。惆怅里,拉开窗帘,风儿变得无比轻柔起来,她却丝毫不敢怠慢这份美丽。只想任它吹散她满怀的愁绪,哪怕是淡淡的几缕,飘过山川河谷,穿过田埂沟壑,掠过他的乌发,拂过那如花的笑靥。然后撷一朵喇叭花儿,搁置于鼻前,感受他的点点气息。
是啊,就喜欢那样依偎在他的怀里。只是,眼前这片开得美丽绚烂的牵牛花,真会有一些只是为她绽开的吗?可知,哪怕是一朵,淡淡的一朵,都是她奢侈的念想,都让她魂牵梦绕?尽管他已不在身畔,可她仍然愿为他痴为他傻,愿在这牵牛花开的季节里守候着他。静静地,闲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听涛声由远及近,感受碧海之上明月的呼吸,任栖山的云霞,在梦来临之前,落在她浅蓝色的窗台上。即便眸里是攒眉千度的忧愁,即便回不去那个纯真的年代,她终是无怨亦无悔。
遥望那一抹夜的深邃和静寂,心里的愁绪依旧深深。泪光盈盈里,禁不住怅问,以后的以后,只怕当一朵朵杏色的花沐着二月的阳光浅笑温婉而来时,她却只能在那紫燕翩翩的薄暮里,让飘飞的柳絮携着她的思念,隔空凝望他的剪影吧?烟花,蝶翼般划过,触摸心底那些终究不曾荒凉的岁月。梦醒的时候,风正轻柔,月色如水漫过。却不知下一个微雨归来的途中,又会有谁临风握住那微弱脉动,用灯塔般的冷寂和沉默,守着她一份如莲心思?凝眸,往事随着袅袅的琴音散去。或许,从此后,一枚暗香浮动的弦月,会夜夜端坐在她的梦中,和风低吟。只是,雁字回时,他湿润的眸光能否点亮西楼?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爱缠绵,情悠远,只是他已不在。水云深处,依然看见他踏过五月的轻柔,从开满紫丁香的雨巷走过。那时,他抚琴高歌,她挥袖起舞。温润的季节里,有他们一起用心绾住的那夜的云朵,更有一枝月影披垂的幽兰,静静开在灯火阑珊处。
只是,那一瞬已成经年的诀别。远去了他的世界,耳畔还留有他清越的琴音,敛眉低首的瞬间,他的微笑,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方明白,她和他,终是隔了一朵花的距离,她的他,尽管看似近在咫尺,却是远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