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值得提出的是,从一般的意义上来说此过程与彼过程具有同等的地位。它们不是包含被包含、从属被从属的关系。但是它们彼此联系、相互影响,有的具有直接的联系,有的具有间接联系;有的是紧密联系,有的是松散联系。因此,在中华民族过程的研究中,只有认识此过程与彼过程的区别与联系,才能正确地判断事物,达到由此及彼的认识;此过程与彼过程又是相对的,都是在一定条件下的区别。在一个确定的条件下我们不能把总过程与具体过程称之为此过程与彼过程。而这一点正是人们正确理解中华民族“多元”与“一体”的一个关键点。为什么有的人认为“多元是指民族来源是多元的,各地区也发展不平衡,文化、习俗、语言、宗教等方面也呈现多元的特点;一体是不管来源如何,经济、文化、习俗、语言宗教等方面有何差异,都认同为一个民族。如果是这样,中华民族的多元是指当代中国的56个兄弟民族,但中华民族还没有形成为一个民族,不能称为一体。如果是指祖国的统一不可分裂,中华各民族都要为祖国的完全统一而奋斗,大陆上各民族都要支持党的领导与社会主义道路,那么,改为中华各民族的多元一体、中国各民族的多元一体或中华各民族的多元一统就比较好懂一些,也确切一些;说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一体是指什么?难理解。”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既没有弄清楚中华民族此过程与中国各民族彼过程的区别和联系,也没有弄清楚在一个确定的条件下我们不能把总过程与具体过程、母过程与子过程称之为此过程与彼过程,这正是一个矛盾之处。但是,任何过程都是有实际内容的,矛盾构成过程的实际内容,矛盾的对立性和同一性是事物表现为过程的主要动力和根本原因。过程又总是矛盾的发展状态和外在表现,它所遵循的道路总是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发展趋势总是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的无限过程。如果从中华民族过程与中国各民族过程辩证统一的关系上既看到彼此之间的区别,又看到彼此之间的联系,上述所言的不好懂、不理解不是比较容易化解了吗?
其四,更重要的是从过程论来看,“一体”是高度统一的整体。哲学人类学认为“一体”的基本特点是“成分高度分化,不是同类个体的集合,成分是不能独立于整体而存在的部分;各部门有不同的职能,彼此严格分工并相互协作;总体上形成统一的功能,作为一个统一整体而存在,整体与各部分不是同层次和同性质的事物,而是更高级的存在。人类组合最终形成的一体化形态,也应该具备上述特征,否则就不能说实现了一体化。”这就告诉我们中华民族与中国各民族虽是不同层次,但却是同性质的人们共同体,两者最大的区别就是中华民族与中国各民族相比,中华民族是比中国各民族“更高级的存在”。而从上述哲学人类学所述“一体是高度统一的整体”的观点出发,我们在研究和把握中华民族过程时,绝对不能把中华民族的形成当作中华民族过程的终结,而应看作中华民族过程又一个过程的开始,也就是中华民族过程螺旋式上升的新开端,这样就把“一体”与“一体化”区别了开来。说实在的有人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论的不好懂、不理解在认识论上把“一体”与“一体化”混淆了起来。所以我们现在讲中华民族多元一体中的“一体”,正是指中华民族中,中国各民族“成分高度分化”,各民族之间的边界还存在;而“一体化”指的是“成分是不能独立于整体而存在的部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少数民族之间也互相离不开。显然,当人们正确地区分了“一体”与“一体化”之后,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的不好懂、不理解也是也冰释了吗?
其五,从进化的角度看,“进化”也是一个过程,是事物生命史的一种文化表达。德国胚胎学家贝尔曾提出过任何生物的发育都是一个定向的结构分化过程。这个观点被社会哲学家斯宾塞借用,概括为“从松散的均质结构到粘结在一起的异质结构。”这个比达尔文还要早两年,于1857年提出进化思想的斯宾塞当时有一种猜想,即“这样一种发育原理或许不仅规定了活的生物如何由它们的细胞组成,而且也规定了社会如何由其他成员组成,意识如何由许多意识元素组成,乃至整个宇宙如何由那些基本的物质成分组成。”由此推之,中华民族即使只作为一个自在的人们共同体,其本身的起源、形成、演变和发展就是一个人们共同体的生命过程。这个过程中,就是“从松散的均质结构”的“多元”,发展形成为“粘结在一起的异质结构”的“一体”的过程。如果对中华民族的“粘结在一起的异质结构”不好理解,那么以汉族的案例来解读就很容易明白了。汉族这样一个有13亿人口的人们共同体,内部族群结构复杂,方言又繁多,风俗习惯东南西北也大相径庭,但却高度地认同,是一个典型的“粘结在一起的异质结构”。这异质结构的汉族却是“从松散的均质结构”的“多元”,经历了几千年的滚雪球过程,才形成发展成“粘结在一起的异质结构”的“一体”。从汉族再转向中华民族,历史不是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吗?
英国人类学家蒂姆·英戈尔德2006年在剑桥大学作《社会的进化》讲演时说:“社会生活运动,如我们所见的,不是别的,就是历没过程。这里我其灾已经同意了马克思的观点,历史是人们自已创造的东西。根据马克思的提示,人类学家哥德勒尔又指出,人类创造历史,是因为他们不单单生活在社会中,而且也在为创造社会发挥他们的作用。我的看法是,历史是在人们生长中,而不是在社会的创造中被产生出来的。”从这个社会进化的观点出发,中华民族正是在中国各民族的互动整合的生长中产生出来的,或者说正是中国各民族进化过程的必然结果。当然这个过程并没有终结,从中华民族形成的意义上来说是一个具体过程的终结,但是从中华民族发展的意义上来说,这个具体过程刚刚开始,中华民族复兴之路任重而道远。
三、结语:属于中华民族的就是属于中国的
中国哲学家赵汀阳在他的新着,《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一开头对“重思中国”或者“重构中国”的意义中,对其背景有一段很精彩的表述:
“很久以来,中国问题已经不成为世界问题,而今天的中国问题开始重新成为世界问题,这就是现在思想的一个重要的背景,也是一个全新的思想背景,如果不在这个背景下去思考,就不可能有宏大的思想。当然,在数百年前,中国曾经是世界最重要的国家,甚至是头号大国,但也不构成世界问题,因为古代世界的各个地区虽有交往,但远不像现在这样从经济、政治到文化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所以尽管古代也有各种交往和冲突,但从来都不曾把各地的整个生活画面卷入在一个共同运动之中。可以说,在古代,各个国家、各个地区、各种文化都只以“体表”或外围在与他者进行交往或冲突,而各个实体的“体内”或内部都仍然能够保持各自的稳定性和独立性。今天的这个世界共同运动和共同生活画面就是所谓的全球化。人们都不得不讨论全球化,就是因为全球化是个使所有事情全方位卷入的运动,再也没有能够逍遥在外的存在了。因此,今天中国正在重新成为大国决不是重温古代模式的大国之梦:而是在进入一种新的政治经验。今天,属于中国的就是属于世界的,这是一个事实。”
我觉得赵汀阳的这一段话,对于今天进一步讨论费先生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论,并探讨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过程论很有启发。不是吗?过去上下五千年,中国历史上出现过成百上千,或成千上万个民族或族群,经历了漫长而复杂的互动整合,从来没有动摇过从多元走向一体,这在中国历史上是不可逆转的一个潮流、一种趋势。尽管这样,中华民族形成的历史仍然是曲曲折折,悠悠久久,正如赵汀阳所说“尽管古代也有各种交往和冲突,但从来都不曾把各地的整个生活画面卷入在一个共同运动之中。可以说,在古代,各个国家、各个地区、各种文化都只以“体表”或外围在与他者进行交往或冲突,而各个实体的“体内”或内部都仍然能够保持各自的稳定性和独立性。”从而使中华民族的形成成为世界民族发展史上从多元走向一体的一个奇观。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中华民族形成的生命过程会这么长?这其实只是没有机缘,一旦有了机缘,中华民族就会脱颖而出,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这个机缘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给了中华民族形成亮相的机缘。
人们还要问:为什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不确认中华民族呢?这其实只是时机未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国家在民族问题上面临的首要任务,是如何让少数民族当家作主人,如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平等。试想,刚刚得解放,翻身作了主人的中国少数民族正处在生命史上最有利于发展的时候,怎么能终结自已民族的生命呢?所以中华民族虽然在《义勇军进行曲》的国歌声中诞生,但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她还需要有一个成长的过程。但是,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成长,尤其是中国实行了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平等,在中国各民族的生命史走向辉煌之时,改革开放的大潮给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认同带来了时机。正是所谓时机一到,一切都报。此时此刻,费先生提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论正是时机。
更何况“今天的这个世界共同运动和共同生活画面就是所谓的全球化。人们都不得不讨论全球化,就是因为全球化是个使所有事情全方位卷入的运动,再也没有能够逍遥在外的存在了。”所以面对全球化,在“属于中国的就是属于世界的”这个事实面前,中国任何一个民族都不可能单独面对世界、面对全球化,而只有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家建构相匹配的中华民族,才能面对世界、面对全球化。正是属于中华民族的就是属于中国的,这也是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真正意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