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伊德的童年是幸福的,所有能在索马里出现的最新的、最好玩的底线,只要他想要,他就能得到。而且,1991年以前的摩加迪沙,非常繁华:“有很多国家的人去那里做生意,表演。”在摩加迪沙,有一个中国大戏院,里面有中国剧团常年驻场演出,但是内战爆发后,一切都没了。中国大戏院如今只演枪战片了,演员随机,表演时间不定。原本,福伊德一家是要移民到欧洲的,但是他的父亲最终决定来到博萨索,“这里是我们的老家,我们的根在这里。”
于是,他们用积蓄在这里建造一所价值五万美元的房子,这基本上也是福伊德家所有的财产了,福伊德的生活变得不再优越。2000年,福伊德终于决定当兵。“因为我发现,除了当兵,我完全无法找到一份工作。我长大了,我得承担养家的责任。”他上了当地的一所警察学校,两年后毕业,进入军队。在他的士兵生涯里,从2004年开始担任前总统海思的贴身警卫,为期两年,而后成为一名机场保卫部队的士兵。
福伊德的英文是在他的童年时学的,在索马里,只有家庭条件最好的孩子,才有机会学习英文。不过他笑着说:“我的英语都还给我老师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抽烟的时候脑子特别好用,但是一年前我戒烟了,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于未来,福伊德也有自己的憧憬。我记得有一次在晚饭后和他聊天,我问他:“你的理想是什么?”他笑着说:“我想在明年再娶一个老婆。”老实说,我也想,可能每个男人都想,不过只有在部分国家可以实现。福伊德第一次结婚是在2000年,但是一年以后就离了。“我们完全无法相互理解。”2004年,经人介绍,他认识了现在的老婆于鲁布(Yurub),“她很漂亮,我很爱她。”说完,开始拿出照片给我献宝,确实挺美的。这哥们儿太不知足了,要给我这么一幢别墅、这么一个老婆,我啥都不想了。前提是——在上海。
“再娶一个,然后呢?”
“生他一堆孩子!”
“一堆是多少?”
“起码20个!”
我听得汗嗒嗒的,我很想建议他再多生两个,以后自己家里就能分队踢足球了。
“快出来!我的中国朋友来看你们了!”进了院子的大门,福伊德大声说着,朝里面走去。他说的索马里语,不过我猜就这个意思。但是挺丢人的,就一个姑娘出来了,羞答答地站在一边:“这是我阿姨。”福伊德说。他老婆带着半岁的儿子回娘家了,很可惜,没能见到这个索马里美女。
用一个词来形容福伊德家,那就是外强中干。华丽丽的外表下,是残破的内饰。在昏暗的灯光下,跟着福伊德走进客厅,房间里只有简单的几样东西,一张地毯、一张沙发、一盏电灯、一个收音机,他家的窗户很有特点,不是玻璃的,是名副其实的两扇铁窗。福伊德的母亲坐在地毯上,缩在房间的一角,用一床大大的毛巾被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看到我们,努力地让自己笑出来,打了个招呼。
不一会儿,福伊德的大儿子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他今年刚刚两岁半的儿子也叽叽喳喳地跑了过来,突然看到我们两名中国人,马上害羞地躲到爸爸身后。
“小朋友,叔叔带你去看金鱼哦!”我试着对他说,他没理我。
“要不要吃糖?”阿尔卑斯的棒棒糖,连我看了都爱,别说是福伊德的儿子了。
在糖的引诱下,他最终还是站到了镜头前。倒是福伊德的阿姨十分大方,见到记者后熟练地用英文聊起天来,福伊德的妹妹始终犹抱琵琶,看到闪光灯亮起时,才偷偷地从门里探出半张脸来。有意思的是,福伊德最小的弟弟今年才14岁,刚好比他儿子大了一轮。
在福伊德家作客的时间很短,一方面家里有病人,不太方便,另外一方面,他家里人感觉挺尴尬的,我们也挺尴尬的,索马里人似乎没有中国人喜欢串门的习惯。其实现在的中国人也不大有这个习惯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冷漠。你说在索马里,有很多具体的情况,不串门也就算了,中国社会如此和谐……唉。
回来的路上,我问福伊德想再娶个什么样的老婆,“人品好的,长得好看的。”我心说,除了性别不对,我倒还是蛮合你胃口的。他是一边说着,一边在摇头。
“神马情况?”我问他。
“现在的索马里女孩子……”
“别抽抽。”
“唉,好多人还是喜欢嫁给海盗。”
不管索马里人是否承认海盗的社会地位,海盗除了给各国商船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外,也在某种程度上深深影响着本国的社会。这群先富起来的人让很多其他的落后者羡慕嫉妒恨。像福伊德这样的当兵的,在那里已经算生活不错了,每个月还有几十块美金好拿,偶尔遇见我们这样的冤大头,一天的外快就相当于干一个月,当然,他们要不要向自己的老大上交保护费我不太清楚。他们况且在内心隐隐羡慕着海盗的生活,更遑论其他人?
“那你干嘛不下海,你有能力,当过兵,有文化,还跟两个中国记者是朋友,更重要的是,你长得那么帅,都能当海盗形象大使了,不可能没人拉过你。”
“有,当然有,邀请函都发了好多次了。而且这里面有我曾经的朋友,他们以前也过过很好的生活。他们到了埃勒,没过多久就给我打电话,说钱多、人傻、速来。”
我怎么就没摊上这样的好事?在我离开中国之前,知道我行踪的一些朋友除了关照我外,也表示出了极大的怀疑:“你究竟是采访海盗的,还是去投奔海盗的?”我必须否认,否则这本书的导向会有问题。
“我喜欢稳定的生活。”福伊德说,“而且,你看,中国军舰都来,他们就和兔子的尾巴一样,长不了了。又有一比,仿佛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看出来了,福伊德小时候真的念过书。
在这一天,我们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身边的这群士兵身上。我们是来索马里干什么的?回到这个老问题吧。我们当然是来找海盗的,采访海盗的。但是我们也想揭示是什么样的环境和社会,才滋生了海盗。这段看得眼熟不?我直接把最前面的复制粘贴了一下,智商高于50的肯定都记得。我们要深入这个社会,了解这个社会……这基本上不大可能,因为有福伊德们的监管。但是,他们五个人正好也是这个社会的一份子,而且,作为一个战乱国家的士兵,他们是相当重要的一份子。所以,从认识他们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已经决定,要为他们贡献至少两个版面——要换成广告,这相当于好几十万人民币呢。
从哪里写起呢?让我想想……
我觉得,拿起枪的时候,他们是五个训练有素的士兵,非常职业,虽然……从来没开枪杀过人,这是从职业角度出发的,反之,他们的身上会更加具有新闻性、故事性。而在放下枪的时候,他们就是五个性格各异的普通人。有点小爱好,也有点臭毛病。
老艾是五个人里年纪最大的,但是他只当了6年兵。老艾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身上的毛病最多,但是又最生动。他有点臭不要脸,自恋、自大,也有点爱贪小便宜,是个老油条。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你可能偶尔会有点生气,但是一旦分别以后,你能想得最多的,反而是他——嗯嗯,现在轮到我臭不要脸了,其实老艾有点随我。
不过,老艾应该算的上是这群人里最聪明的,他对待敌人的时候很讲究战略战术。这五个人里,老艾和福伊德是军官,他们俩人经常吵架,我姑且认为是在讨论我们的安全问题。福伊德喜欢怒火滔天地冲着老艾吼,但是无论如何,老艾总是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回上两句,就那表情都能把人气死。
大大咧咧的老艾其实也很心细。记得那天看完电影,老艾在走之前一个劲地对着门锁比划,我表示“哦了”,把他送走,刚躺下的时候他又来了,问我钥匙在哪儿,我出示了钥匙,他又走了,刚躺下丫又敲门了!搞了半天我才知道,他是要我用钥匙把门从里面反锁。锁吧,过了一会儿我就听见门锁在响,有人在撬,我问了句谁,老艾回了句没事,分把钟以后,老艾确认门真的撬不开了,丢下一句“OK”,终于肯让我睡觉了。
老艾看起来很凶,但是当了六年兵一个人也没杀过。他向我解释:我不喜欢杀生。
萨伊德是这群人里看起来最精灵的,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电话,但是回想起来,最没有特点的人反而是他,因为他总是在打电话……电话……话……话……以至于我每次想到萨伊德,我就会马上联想到打电话。
跳过跳过,生平最讨厌的事之一就是打电话。总是来得那么直接,让我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我反应本来就慢。
我最喜欢的人是大耳朵,因为他憨憨的实在是太可爱了。我不喜欢和比我聪明的人来往,其实人都是这样,你去看看,那些漂亮的女孩子总喜欢找一些绿叶来衬托自己,太坏了。你看看我身边的人也能发现这一点——我确实不喜欢和比我聪明的人来往,所以我的好朋友是张源、是折翼、是天秤、是七星、是疯子、是老赖、是乌龟、是锅、是阿king、是童沁、是张家琪、是余志辉、是坚萱、是嘉嘉,没一个比我聪明。好了,我终于把你们的名字都提到了,别说我不记得你们。
当然,我找的领导都是比我聪明的,这记马屁拍得绝对到位!
现在该称呼下人家大耳朵的大名了:他叫阿彼迪。事实上,在那里的大多数时间里,我叫他阿彼迪,只是在走之前的那天黄昏,我和他坐在国际村的栏杆上,聊着天。阿彼迪的聊天方式尤为特别,他总是指着一样东西,用索马里语说一下名字,然后看着我,等着我用英语翻译。他所有的习惯里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了,我估计让一头驴学三年英语,它掌握的词汇量也会比我高一倍,所以我总是拿着电子词典跟他聊天。终于,他指着自己,扯着自己的耳朵说:“big ear.”
优素福我也很喜欢,这是一个典型的好男人,顾家,他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跟随在我身边,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
然后……其实他也挺没特点的。
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记得仿佛福伊德跟我说过,老艾只有28岁,也就是比我大10岁,那么,我曾经稿件里写过一个37岁的老兵,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思维和记忆都在混乱了,唯一不乱的是,这些人那么清晰地在我生命中出现过。他们是那么的鲜活,充满着对未来的希望。即便……即便索马里的现实是那么残酷,穷人只能期待老天多下点雨,富人仍然要依靠层层保卫才敢踏出家门,而海盗们则继续着他们躲躲藏藏、当一天海盗抢一天船的生活。
终其索马里人的一生,也许都没有机会走出去看看世界。后来回到上海,我经常在幻想一个场景,五个索马里雇佣兵和我们徜徉在南京路上,把我和张源围在中间,呈战术队形,他们保护着我们,我们带他们去喝星巴克,去吃马大姐、吃小龙虾、去爬东方明珠——这个好像有点贵,可是,除非哪一天我真的求包养成功,这对我,对他们来说,都只是一个无法企及的梦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