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到他喊我,降落的时候我自己醒了。道理很简单,这架飞机降落的姿态也是自由落体式的。我对这种状态从来就很恐惧,我说过我恐高,所以我到现在也没坐过过山车。唯一刺激点的游戏就是海盗船,每次从最高点开始往下掉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我讨厌这样的感觉,我喜欢什么都在自己的掌握中。
从舷窗往外看,海水的颜色逐渐由深蓝变成了浅蓝,再变成了绿色。绿色的边上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岸边是一片旷野,什么也没有,唯一存在的是大片大片的黄土。我想,可能快到了。
实际上,我们不是快到了我们是已经到了。当飞机往下一掉再掉的时候,我们就着陆在了这片黄土上。没有跑道,没有航道灯,没有指挥塔,什么都没有。
就是一片黄土。
我们到达了博萨索。
当机舱打开的时候,一阵狂风从门外灌了进来,夹杂着很多泥沙,我转过头去,张源很讨厌,学我,但是别人不这样,只是简单地用袖子把口鼻一遮,顺着吱吱嘎嘎的楼梯往下走。我们是最后一个下飞机的,下去的时候,我站在舱门那里看了看。热爱旅游的朋友应该都知道,荷属安地列斯群岛的圣马丁岛上的Maho度假海滩,海滩的边上,隔着一条公路就是朱莉安娜公主国际机场,巨大的喷气客机每每就从海滩上的游客头顶上飞过,只有几十米的高度,臂力足的朋友拿块石头就真的能够打飞机了。
从硬件条件上来讲,博萨索的机场完全具备了这样的条件。大海就在跑道几百米外的地方,各种色彩层次分明的海水让人心动。从我们脚下的机场来看,沙滩的质量也不会太差。我想,这地方千万别让任志强或者温州人发现了,否则索马里本来就不存在的经济将再一次崩盘。
当我刚想踏上舷梯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把脚缩了回来。张源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干嘛?快走。”我瞪了他一眼:“你看看先。”
张源往外看去,几十个身穿迷彩服,手里抱着AK的黑人士兵正从四面八方朝着机舱门口围拢了过来。我迅速打开随身的小摄影包,把小相机也藏了进去。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下吧。”他无奈地说。
我只好迈步走了下去。
我感觉得到,所有的士兵的目光全部都放到了我们的身上。我不敢和他们对视,只是漫无焦点地把视线投向远方。张源站在我身后,没说话,也不敢动。
“你们是不是从中国来的记者。”一个员工模样的人远远跑来,问。我和张源连声应承,一口大气终于喘了出来。“肯定是阿里来接我们了。”我跟张源说。
“请把你们的护照给我。”
此时此刻,我们才有余力和胆量去打量一下这个机场——如果这也能算是个机场的话。放眼望去,我们几乎没有看到任何的建筑物,只是在离着飞机几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幢矮矮的小房子,看起来公共厕所一样。一排铁丝网沿着房子的两侧延伸开来,铁丝网的外边有一群人正趴在上面,看着我们这边。
“在候机楼买张手机卡哦,然后打114找保镖哦。”张源开始有心情开玩笑了。
“世界如此美好,你却如此糟糕。你为什么不想象一下,也许那里正好就是个厕所,或者,那里正好就有手机卡卖呢?”
“你要能在那里买着手机卡我让你儿子跟你姓。”
我当时没反应过来,说了声好,但是我们的对话马上被一阵嘈杂给打断了。可能是被我们在飞机上拍照勾起了瘾头,下了飞机以后,一个黑人哥们儿像是个初生的婴儿一般好奇,他拿出一个小相机这里拍拍,那里拍拍,然后就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回头冲别人微笑,别人给了他当胸一掌,劈手夺过他的相机,把手反剪在了身后。他看起来似乎还挺不满意的样子,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表示着抗议,但是下岗工人,即便是用上了数码相机的下岗工人,也是无力和城管抗争的,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反剪着双手,用AK顶着腰子押走了。
“看见没?还记得在吉索边境不?拍照是要被人突突的。”为了这句话我恨了张源一年多。有一个叫做山坡羊的故事,说的是有个神仙化作凡人来到一个村子,村子里的人纯朴而善良,对神仙很好,神仙临走的时候跟村子里的人说,我是个神仙,为了感谢你们,我决定送你们点东西,村民想了想,说,那你教我们点金术吧。神仙有点后悔了,但是又不好意思食言,于是在教会了他们之后,指着山坡上的一只羊说:“这个法术只有一个漏洞,就是在施法的时候一定不能想着山坡上的那只羊。”于是,每个人在施法的时候都想着那只羊。张源也给我下了一个类似的降头,好像对我挺好挺关心的样子,但是我在后来很长时间里拍照的时候都会四下先张望张望,看看会不会有人拿枪突突我。
很快,我们都没有了开玩笑的心思。那个拿走我们护照的人回来了,用一种很严厉的声音对我们说:“对不起,我不能让你们入境,你们必须搭这班飞机马上离开,去吉布提,或者回中国。”
我和张源一下就懵了。
“这怎么可能!!我们有签证!有签证!!!”我拿过护照,翻到那写着C001和C002的页面,冲那个人大声吼着。张源站在一边,半天没有说话。后来他告诉我:“我快哭了。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终于来到这里了,他们却根本不让我入境,我能说什么?”
我也快哭了,我就像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大人来到我身边,拿出了一颗大白兔,在我面前晃了晃,问我想不想吃,但是在我点头之后,他却一把塞进了自己嘴里,我有杀了他的心,但是人家可以随便捏死我。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去索马里,和有没有签证真的没有关系。
我们不停说着“NO”,眼看说服教育没有用,当地官员准备采用武力镇压了。他一挥手,几个士兵马上跑到了我们的身边,拿枪抵着我们,枪口朝着机舱指了指。
“有人来接我们的!阿里先生!阿里·阿哇里!你们有没有人认识他!”这个时候,一台越野车开到飞机旁,上面下来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中年人,看上去气度不凡。我想,我得抓住这根稻草。
“怎么回事?”中年人走了过来,问我。还没等我回答,边上的士兵已经叽里呱啦用索马里语向他汇报了情况。
“你们真的认识阿里?”中年人问我。
“是的!他会来接我们的!你认识他吗?他是你们的外交部长!”
从吉布提出发前,张源再次收到了阿里发来的邮件,阿里会来接我们的消息再次得到了确认。
“前!前外交部长。”中年人纠正着我们,示意士兵们退开些,然后掏出一个手机打了起来。
我想,这个男人也许不仅仅是一根稻草,至少是一艘独木舟吧。我飞快地翻出记事本,找出阿里的电话,然后开始向身边的每一个人求援:“帮帮我们吧,我们是中国来的记者,我们来自世界上对你们最友好的国家!我们是来帮你们的!我们认识你们的外交部长阿里先生!这是他的电话,我们的电话在这里无法使用,你们就帮帮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
不一会儿,身边的好多个人都同时开始做一件事:给阿里打电话。我没考虑到的是,似乎这样让电话更难打通了。
“中国朋友,你们好,我是博萨索市的市长,我很愿意帮助你们,但是很可惜,刚刚我给阿里先生打了很多个电话,都无法接通。”市长用英文对我们说,“这里还有什么其他人欢迎你们吗?”
我摇摇头。
“那我只能说抱歉了,我只能请你们离开。要知道,这里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地方,如果没有足够的武装力量保护你们,你们很可能一走出机场就被抢劫、绑架、甚至杀害。你必须要找到一个人签字,表示他可以对你们的安全负责,我才可以让你们入境。”
我和张源面面相觑。
“我再给你们一点时间,你们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办法。”市长说完,走回了车旁。此时车上又下来了一个穿着军装的老人,头发凌乱,胡子浓密,说话的时候露出一口牙,如同嶙峋的怪石。他斜着眼向我们打量了一下,然后安静地听着市长说什么。就是这一眼,让我们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杀气,我顿时联想到了《黑鹰坠落》里的艾迪德将军。
“请问,他是什么人?”我小心翼翼地悄悄问身边一个士兵。但是他似乎不懂英文,招呼了另外一个人过来。
“他是穆罕德·塞德(Mohad Said)将军,是我们部落的领导人。”
时间很快又过去了半个小时,稀稀落落的乘客从铁丝网那边走来,登上了飞机,停机坪上现在只站着我和张源,以及市长、将军、士兵们。
“你们现在必须马上登机。”一个士兵从赛德将军处走了过来,再次拿枪对着我们说。赛德站在那边,冷冷地注视着我们,口中吐出的烟顺着风势飘到我们的脸上,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烟一定是混合型的。”我想着,然后放弃了努力和抵抗。飞机上的机械师走下舷梯,帮我们拎起了行李,我们已经耽搁了他们的起飞时间很久,不过,似乎没人在乎这个。
“走吧。”我用哭腔跟张源说,一只脚踏上了舷梯。
“等一等!”就在这个时候,刚才拿走我们护照的那个工作人员大喊着,从远处跑了过来!“你们不用回去了,国防部长想和你们聊聊!”
我保持着一只脚踏在舷梯上的造型,一只手紧紧捏住了张源的肩膀,不停颤抖着。那一刻,我看见张源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