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除了麦苗豆苗这些人工种植的“草儿”探出点嫩绿色的头,给人一丝希望外,一切都蜷缩在寒意里。白茅草也经不住寒冷的霜冻,逝去一贯的绿意。曾经像剑一样的叶片卷了刃,无力地支起黄透了的茎,与那些早已卷曲的草们一起在风中发抖。
“高处不胜寒”,竹里馆在层层白茅草笆篱的遮挡下还是像掉在了冰窖里,幸好羊可以出栏了。
“这全靠畜牧局的老师们,真是太感谢了。我完全按照老师教的方法进行,老板,你大可放心地买,这个绝对是生态羊。”蓝强领着县畜牧局的老师和市里来的黄老板参观羊圈,还像当学生时那样信心满怀地等待老师评分。那时从没有让老师失望过,蓝强相信这一张精心准备,细心作答的试卷,新老师一定会满意。
畜牧局的老师点头微笑,说:“不错,你这是第一次养羊吧?听说你学习成绩不错,完全可以通过补习考上大学,你应该发愤读书的。不过,这羊养得不错,有知识的人干起来就是不一样。那些老农民,你下乡来教他,他也不想学,有些学了又不按照方法做,结果吃了亏,反而不相信我们。你呢,能用科学的方法饲养,而且有头脑,你看这羊膘肥体壮的。希望下次你一定要按照科学的生态养羊方法来饲养,可能出栏的时间要慢一点,但那样,唉,更好。如果你能够保证做到,我们准备把你这儿搞成一个养羊基地,宣传宣传,好好干啊。”
黄老板摸出中华烟来打了一圈,只有蓝丙一大方地接了。老板摸出火机给蓝丙一点上烟后,对畜牧局的人说:“你们啦,方法是科学,谁会愿意守着干呢?这个年头啥子都得讲速度。这羊我觉得就喂得好,要是我要养还一定来向他讨配方呢!”
“这是哪里话?”蓝强不好意思地说。
“我收了几十年的羊,以前基本上都是农村山坡上吃草的,那样生态吧?可是你不知道,顾客不满意。农民舍不得喂饲料,羊很瘦,除了骨头没得肉,而且肉质也不好,可能纤维太多,比较绵,不爽口。”黄老板说着一个劲地摇头。
“那养殖场的呢?”蓝强认真地问。
“最近几年,兴起一些养殖场。哎呀,那些养殖场的猛催,又是配饲料,又是瘦肉精,有的甚至注射催长素,猪可以两个月催肥,羊就三个月。这样的羊吃起来真没羊的味道,淡得很,越吃越馋。”黄老板转向畜牧局的老师说,“我看这羊成,起码喂了五个月,对吧?嗯,我看这肉摸起来细滑,纤维也不缺少,比纯吃草的强,比猛催出来的好。你们那一套呀,没有人会试的,这个年头能有小伙子这耐性的人少啦!你皱眉头,唉,我知道你是说对人身体不好,我敢说他的这个就可以算生态羊。只有你们拿工资吃饭的才这样白担忧,这年头哪个不是往钱眼里钻。你在意,就是那些吃户还不在意呢!”
他郑重地拍着蓝强的肩膀说:“小伙子,哪天不想养羊了,跟我学做生意,凭你这头脑和耐性我保管你赚大钱。好啦,市场价是九块一斤,我给你出十块。磅称拿来,赶十只来过一下,其余都估算。我看长得挺均匀的,其实过两三只都可以,不过,多过点,咱们两不亏欠,你看要不要得?”
“大晴天晒山芋,干脆!”蓝丙一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把烟头一扔,拍着大腿站起来高兴地说。
李桂兰插着腰走上前去说:“你这大老板说得好啊,这羊虽然是我儿养的,不过我说两句要得不?你是大老板,当然不在意斤斤两两。可是我儿子辛苦啊,吃不好,睡不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屙屎不生蛆的地方养羊。你看看,他早饭还没吃呢,菜也没有,就只有蜂窝煤里一点饭。哦,说了半天耽搁你的时间,我的意思是说,你看他耿直得很,今天早上连水都没有喂。你看到了吧,羊的肚皮是凹瘪瘪的。你出的价钱也公道,咱们就不叫你附斤两,就每只都过一下磅,这才叫两不亏欠,你说呢?”
“好好,就是看着你的儿子踏实,我才这样爽快。你这样说也行,不过斤斤两两的我可不会算哈。”黄老板有些不耐烦地说。
“妈,人家还要赶着上车,拖到外地去,别那样麻烦。”蓝强一只一只地赶上去过磅。
“五十……五十一斤二两……五十三斤四两……四十九斤半……”黄老板带来的人大声地报着数。
“好,小伙子,体谅你的辛苦,我就把零星的两两子也给你算上,十只一共是五百一十二斤,对不对?”黄老板在计算器上按下等于符号后说,“你准备卖好多?我看干脆留二十只做种,其余的都卖吧。好,就这样子,装车!”
蓝强接过五万一千二百块钱,手颤巍巍的。他实在不忍心听羊可怜的惨叫声,只是把羊一只又一只地赶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再见。卡车发动时,畜牧局的工作人员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如果要做种,一定要停了那些饲料哈!”
蓝强点点头,看着羊儿担惊受怕的样子,心里一阵揪心的疼。车子远去了,卷起的尘土也复归平静,可他的心却像狂风吹过的稻田,乱作一团。老师说过,如果按照科学方法喂养至少也得半年才能出栏,现在提前了一个月,而且每只都比预期的重。他的确一丝一毫没掺假,连针药都没有用过,可是怎么他们会说那一番话呢?不可能草有问题,难道草也变种了吗?“停那些饲料”,他猛然想起哥每次挑来的饲料,不是说都是爸爸打的吗?爸爸不会这样干吧?
“妈,你是不是叫爸爸在饲料里和了瘦肉精?”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蓝强一言不发,忽然劈头盖脸地问。
李桂兰塞了一块肥肉在嘴里,肥肉把右边脸鼓起一团,听得见牙齿把肥肉挤得满嘴流油的滋滋声。脸平了,肉下肚了,李桂兰刨了一大口饭含在嘴里盯着蓝强问:“啥子瘦肉精?”
“就是你喂猪那种。”
“我又没和,不晓得你老汉的。”
蓝强满脸狐疑地盯着父亲。蓝丙一连忙说:“喂猪的剩一点,你妈觉得可惜,就倒在里面了,只有丁点。”
“丁点?剩的?我看分明是故意和的,我不是给你们说过,不准和吗?”蓝强怒不可亵,把筷子往桌上一扔,站起来说。
“你是喝狼奶长大的吗?凶啥子凶?老娘还不是为你好?你听听人家老板咋子说的,我看你的书都白读了!不是放点瘦肉精,能长得那么好吗?现在卖,价钱好,肉质好,大家都欢喜。你只晓得听啥子畜牧局的,那些人坐在办公室看热闹,站着说话不腰疼,哪晓得农民二爷的辛苦?”李桂兰也站起来指着蓝强的鼻子说。
“你明明晓得是害人的东西,还要喂,这不是可恶吗?”
“我可恶?我不偷不抢,我咋子可恶?又不是我一家这么干,你这个榆木脑袋,书呆子!你对的,这个猪肉里头也有瘦肉精,你为什么不说它可恶?”
蓝强无语,一个人端着饭碗到场坝里吃起来。外婆把几坨瘦肉夹在他碗里,望着外婆满脸的皱纹,看到的全是生活的无奈。心中有万千语言,却无从说起。他夹起一坨猪肉,看着它一丝一缕堆砌的样子,想着瘦肉精就在它的身上,然后又转入自己的体内,多么恐怖。为什么不把这坨猪肉扔了,为什么要让妈割肉打牙祭?
把那坨猪肉含在嘴里,感觉喉咙里都是苦的,反胃,恶心,他还是把它吞下去。不料好久没见肉的胃舒畅极了,似乎能听到它蠕动的欢歌。在场坝边坐下来,他又吃了几坨肉,整个人仿佛调转了方向,来到了南半球。为什么就这么傻呢?谁说这瘦肉精有坏处呢?难道科学家说的就是对的吗?桌子上哥、二姐、父亲他们不是吃得津津有味吗?母亲的话没错,人心都被金钱迷惑了,社会上漂浮的是泡沫,人人都在干,人人都在捞,拿在手上吃在心里,哪个还管它真不真假不假?也许人是最奇特的动物还能够吃进毒素后提高抵抗力呢。
抬头望望天空纯净的云彩,他又想起了香秀。如果她知道了会怎样想呢?短暂的一生,不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又做什么呢?被窝里挤眉弄眼,自己糊弄自己的事怎么可以干呢?自己口口声声说的生态羊,竟是假的……
思来想去,猪肉都已下肚,他终于明白不应该恨母亲,倒应该怨自己。从小学到高中,他都是班长,都是同学最信任的人。自己也是以赖宁为标准,要做一个真真实实的人。为这一条正直的道路走下去,他的脚步从来都是坚定无疑。踏上社会所走的第一步却在掺水,而且做得那么正人君子,那么道貌岸然。想着老板卖羊时的炫耀,想着人们吃着羊肉时的称赞,他不能原谅自己,不能接受自己。神情恍惚地回到竹里馆,蜷缩在二姐送的新棉被里,他的心也像没来得打扫的羊圈一样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