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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兵临城下

我们整装向永平进发时,李景隆不肯让我骑马,让我坐到他的随行马车里面去。

未至永平城下,我隐约听见先头部队的哨兵向李景隆匆匆回报道:“前方发现燕军踪迹,似乎刚从永平撤回。”

我心中大惊,难道我们来迟了一步,永平城已经失守?如果前方有燕军,一定是燕王亲自率领的那支燕军精锐,既然两军相遇,一场血战不可避免。

李景隆沉声道:“再探。如果是燕王骑兵,立刻动手阻击。皇上有旨不伤燕王性命,其他人等,一律格杀勿论!”

我隐隐约约听见前方的喊杀嘈杂之声,似乎两军遭遇正在交战,掀起马车帷幕看见李景隆策马远眺,眉目间隐然带着担忧的神色。

不到一个时辰,一名兵士匆匆回报道:“禀国公,前方敌兵不过两千,燕王不在其中,均已被剿灭。”

李景隆忧色稍有缓和,问道:“永平战况如何?”

那哨兵道:“永平叛将死守城门,江阴侯吴将军、耿少将军带领十万精兵尚在城外垒营时遭燕王突袭。我军损失惨重,吴将军已退至山海关。”

史载江阴侯吴高虽然为人行事缜密,善于城守,但战斗之中常常怯阵,并非将才。燕王亲率燕兵至永平时,吴高毫无知觉下损失了上万兵马,不得不放弃永平,退而求其次,力保山海关。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似在酝酿一场大雪。

李景隆抬头遥望天边,对高巍、刘璟说道:“天寒地冻,我们只宜速战速决,不可拖延。传令下去加速行军,天黑之前赶到永平城下驻扎休整,今晚子夜时分全力攻城,誓破永平!”

高巍得令而去,李景隆跳下骏马,进入马车内对我说道:“今晚会有大雪,我要亲自领兵攻城。你在营帐中好好歇着,等这一仗打完了,我立刻带你回金陵去,明媒正娶你。”

通常情况下主帅都不会亲临战场前沿,他如果亲自指挥督战,士气一定振奋鼓舞,他似乎下定决心要在今晚要将永平攻破,如果刚才那支骑兵不是燕王率领的,那么燕王此时正在永平城中。

今晚燕王与李景隆的永平决战是一场历史上没有的战斗。如果燕王战败、永平城破,李景隆一定会将燕王擒拿归金陵,“靖难之役”就此结束,历史上不会再有明成祖,也不会有后来的明朝数代君王,整个中国的历史都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许就不会有清朝、民国、几百年的中国近代史,也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

可是,如果没有中国,又怎么会有我?

我靠在他胸前,仰头问道:“你想立刻回去吗?你不用管我,我不急……”昨晚他如愿以偿得到了我,一定想尽快给我名分,但是战场上不可以冒进,主帅如果过于患得患失,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抱我的手又紧了些,低声道:“你是不急,万一昨晚让你有了……难道你要等到遮掩不住的时候再嫁给我?”

我红晕了脸颊,说道:“哪里会那么碰巧!”

李景隆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悄悄在我耳边说:“昨晚我并没有……但是我可以保证,你嫁给我决不会后悔的。”昨晚他担心我疼,对我温柔无限,并没有纠缠太久,那种小心翼翼怜惜关怀的态度将我起初心中淡淡的空虚感逐渐抹去。

我软软依靠着他的肩膀,说:“你不怕我嫁给你以后对你不好?不怕我会蛮不讲理、对你大发脾气?”

李景隆替我按揉着太阳穴,笑得更开心:“不怕,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又聪明又乖巧的妍妍。”

他的笑容里没有任何我琢磨不透的情绪,只有纯粹的开心与幸福,我曾经有过迷惑的错觉,以为我初最爱的人是燕王,但是此时此刻我和燕王的缘分早已走到尽头,不但没有生生世世,连这一世都不会再有交集。

夜色浓郁,明军白天都已养足精神作好了准备,只待夜深人静之时永平城中兵士倦怠,便可乘机攻城。

将近三更之时,李景隆全副武装,我帮他整理好战甲的衣领。他手持金剑缓步出营帐外,我跟随在他身后出帐,只见雪花漫天飞舞,天地之间一片银白,天气遽然寒冷,我不禁轻轻瑟缩了一下。

一声军号响彻夜空,他对我微笑着跃上战马,数万明军手执火把,簇拥着一众主帅疾驰而去,直扑永平城下。

他调动所有的兵马全力攻城,营帐中只留下少数看守粮草的兵士,大军去后不久,我立刻听见了营帐外的喊杀惨叫之声,疾步走出帐外。肃杀的风中飘来一缕淡淡的血腥味道,囤积粮草的大营火光冲天,身着银白色盔甲的一队兵马正在营帐中大肆杀戮,为首挥剑砍杀放火之人正是朱能。

是燕军!

我立刻明白了,今天那队人马并不是第一批从永平回撤的燕军,而是燕王制造的迷局假象,让李景隆以为他仍然在城中。李景隆下令全军进攻永平时,燕军精锐尽出,永平早已是一座空城。

李景隆终究还是中了燕王的计谋。他的五十万大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占领永平,但是后方阵脚大乱,粮草断绝,军心自然涣散,长于野战的燕军再行反攻,明军必然撤退。

我在营帐外找到一匹骏马,跃上马背抖动缰绳,向永平城内冲去。风中夹杂着箭簇破空的钝响,数根流矢从我身畔射过,其中一根射下了我头上所戴的盔甲,乌黑的长发随着微风飘落下来,与雪花一起在风中飞扬。

骏马长嘶,一袭淡紫的身影如云般飘入我的眼帘。

他的身影突然从自己的马上飞掠而起,来到我身边,“嗖嗖”几声轻响过后,两根流矢被他握在掌心。那箭速太快,来势太急,他松开手时,掌心有鲜血在滴落。

马背上的人带着倦容,定定注视着我,脊背挺直,神情僵硬,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用低哑的声音,无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是你?”

情急之下我忘记带上易容的面具,这张和唐蕊一模一样的面孔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

金戈铁马的战场雪花漫卷,如雾、如烟,一片片雪花在空中飞舞,跌落在我的黑发上,像折翅的蝴蝶。

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两匹洁白如雪的马,两个似曾相识的人。

似曾相识。

那人怔怔伫立在大雪中,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如雪中盛放的红梅一样刺眼夺目。紫眸漠然而僵硬地注视着我,目光没有片刻转移:“是你!”

是你?

没错,你看见的正是我,但是我并不是我。

如果是以前,我会心疼得掉眼泪,恨不得立刻撕开裙边替他包扎,恨不得代替他去疼。现在我坐在马背上,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或许他是为了救我才去徒手握那两支箭,但是我不会忘记,放那些箭射杀我的人本来就是他的手下。

他离我既不远,也不近,还是那副模样,还是那句话:“是你!”

我心底没有半点波澜,仿佛客栈的掌柜面对着一位初次光顾、素未谋面的新客人,发自内心地对他微笑。

唐蕊应该恨他才对,决不会对他露出这样灿若春花的甜美笑容。

他的表情更加僵硬,目光中的绝望之意更加明显,嘴角上扬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说不出欢喜还是痛楚。紫眸中透出一簇微弱的火苗,那火苗扫射到我身上的时候,我依然在对他微笑。

他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在无人的荒原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疯狂呼唤:“蕊蕊!”那声呼唤不仅仅是疯狂,似乎还带着毁灭一切的欲望和无可奈何的挣扎。

我静静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给我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身穿着淡紫色的貂裘,面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在战场上胆敢不带盔甲,看来他对自己的武功更加自信,

“你是元妍?跟随李景隆一起来的?”

我点了点头,心道看来你并不是传说的那样“无动于衷”,不但打听过我的名字,还打听过我的来历。

他突然说:“如果李景隆有一天战死了,你怎么办?”

这句话倒让我惊呆了,朱棣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特别是这种很严肃的玩笑,他说的“如果”,百分之九十九会成为事实。

我的惊愕与刹那间真情流露的难过尽落他的眼底。他的视线在那一瞬终于从我脸上移开,说:“若是他死了,你没有地方可投奔,以后不妨跟着我。”

我不再迟疑,从侧面夺路而逃,后有追兵,前路被他截断,能逃多远就是多远。李景隆就在永平城下,只要明军发现我,我就不用怕他了。

朱棣一直策马跟在我身后,没有紧追,也没有落后,直到我面前遇上一道冻结的河流不得不停下了马。他才说:“你不认识永平的方向吗?若再往西去,你就快到大宁了!”

我惶然四顾,白雪茫茫,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突然跃起将我从马上抱了下来,唐蕊都不可能挣脱他的怀抱,元妍更加不能。所以我根本没有挣扎,四野无人,我也没有叫喊。

他将我紧紧地钳制在他怀里,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吞噬一般,低沉而嘶哑的呼唤道:“蕊蕊!我的蕊蕊!”

我全身的骨架快要被他生生捏散,疼得眼泪直落,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仿佛只有捏碎了我,才能让他自己不再那么痛苦。

曾经日夜缠绵,曾经相濡以沫,他的怀抱依然那样熟悉,只不过那熟悉的怀抱中早已有了另外的女人,一个我不可能不恨的女人。

过了片刻,他终于放开了我,跃上自己的马背,冷冷说道:“你回去见李景隆吧,告诉他,无论朝廷给他多少兵马,只会给他陪葬。”他的神智仿佛并不清楚,前一刻以为我是唐蕊,这一刻又以为我是元妍。

我远眺那个消逝的淡紫色身影,心道:“永平城今晚必破无疑,李景隆未必会输给你。”

雪花仍在空中飞舞,看不到半点灯火,刚才策马狂奔,已经迷失了方向。雪地上惟余几行深深浅浅的马蹄印,我白色的衣袖上还残留着丝丝血迹,那是他的血。

我慢慢骑着马走在白茫茫的荒野中,循着来时的马蹄印迹,迎面是一条小溪,溪流凝结着冰雪。我跳下马,敲破那层薄薄的浮冰,掬起一捧冰凉的溪水,准备清洗干净衣袖上的血迹,然后再前往永平城。

既然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有没有见过燕王根本不重要,两军交战阵前,李景隆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稳定的情绪,如果让他看见那些血迹,他一定会担心追问刚才的情形,实话实说只会让他心烦意乱。

我正低头蹲在溪水边清洗时,身后忽然传来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我警觉回头,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狼群!数十匹看上去极度饥饿的狼,围成半圆圈,或站或蹲在离我几丈远处,一双双绿光荧荧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北方原野空旷,下雪的冬天食物渐渐难以寻觅,面对着即将到口的食物,它们发出低沉难耐的咆哮声,仿佛随时准备向我扑过来。赤手空拳的元妍不可能斗得过它们,如果我不逃,马上就会成为狼群的美味大餐。

我来不及再想下去,跨进小溪往前奔逃。溪面薄冰被我踏破,发出脆裂的声响,鞋袜一起浸入寒冷的溪水中,忍住冰冻刺骨的感觉咬牙继续往前走,心中暗自祈祷那些狼群不要追过来。

它们却似乎并不怕水,转眼追过小溪,领头的公狼一声嗥叫,锐利的前爪抓住了我的衣角。我奋力挣脱它,却只能眼看着它的另一只爪子向我抓过来,心中大骇,叫道:“你们走开!不要咬我!”

一个淡紫色的人影将我拦腰抱起,手中剑挥舞而出,顷刻之间群狼惨嚎声不绝于耳,狼尸倒在雪地里和溪水里。

他收住剑招,并没有放开我,漠然说道:“北方冬天夜晚经常有狼群出没,李景隆行事实在有欠考虑。你既然不会武功,他就不该带你来战场这么危险的地方。”

燕王居然去而复返。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离开,一直在可以看到我的地方暗中监视着我的举动。他一定看到了我去清洗他的血迹,也看到了我确实不会武功。

唐蕊既然从万丈悬崖上跳下去,根本就没有存活的可能。他应该不会再认为我是唐蕊,为什么还要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如果他想得到我,应该会立刻将我带走才对。

他将剑投入鞘中,紫眸看向我的眼睛,似乎想从我的眼中看透一切,读懂我的心。

我坦然仰起头迎着他的目光,认识他至今整整七年。那皓如明月的面容,斜飞高挑的剑眉,深邃犀利的紫眸,挺直秀逸的鼻梁,微薄上扬的嘴唇,在我心中曾经不可磨灭,但此时容颜依旧,人事皆非。

唐蕊早已是个随风而逝的亡魂。元妍转世为人后,如果不能忘记失去第一个亲生骨肉时锥心刺骨的痛,不能忘记那无比屈辱和愤怒的一刻,就不会好好活到今天。当年那场坚决痛苦的决裂,早已注定我和他不可能再有回头路可走。

看现在的情形他似乎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脸上荡漾起如春风吹拂杨柳般柔和的笑容,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婉转嗓音,对他说:“谢谢你救了我,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他的手从我的腰间轻轻撤离,用僵硬的声音说:“我想你应该猜得到我是谁。”

我说:“你是燕王吗?我在金陵听别人提起过你。”

他皱了皱眉说:“谁提起过我?是李景隆吗?”

大雪纷飞的北国深夜,呵气可成冰,我脚底突然传来一阵剧痛,跌进小溪后我整双脚都泡在冰水里冻得麻木,身子开始发抖。

他的视线转移到我脚下,立刻发现了我的裤脚和鞋子都已全湿。紫眸中泛出不可抑制的心疼与怜惜的神色,一把横抱起我,痴痴地说:“蕊蕊,冷吗?乖,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家去。”

我轻声道:“殿下认错人了。”

他并不理睬我,抱着我跃上马背,还在我耳畔喃喃说:“你总是趁我不在偷偷跑出来,我找了你好久……这么大的雪,你出来玩了这么些时候,也该回了……”

我声音略高了些说:“李景隆会找我的,你让我自己回去吧。”

他神情木然,我对他说的话似乎一句都没听进去。

前方雪地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闪耀,隐约可见一列身着黑色战甲的明军策马而来,他们人数并不多,似乎还没有发现我们。

燕王遽然发出一声冷笑,身躯微震,将我身子凌空抛出,说道:“我会在北平等着他的!”

我稳稳落在雪地上,他纵马疾驰,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领头之人渐渐驰近,正是李景隆。他看到我立刻快马加速冲了过来,急唤道:“妍妍!妍妍!你怎么在这里?我到处找你都找不着!”

他看见我安然无恙,舒了一大口气,紧握着我的手对身后数名明军说道:“你们都回去吧。”

我看着那些明军惊讶看着我的眼神,立刻意识到军中藏匿女子本是大罪,担心他们会将我假扮为男子之事泄露出去,惶然看向他。

他目光柔和,说道:“他们都是我的心腹,不会告诉别人的。纵使皇上知道我带着你出来,如今已攻下永平,指日再取北平,我也可以将功折罪了。”

我听说永平已经攻下,心中稍安,说道:“燕军刚才突袭大营,放火焚烧粮草,我找了匹马逃出来找你,不小心迷路了。”

李景隆似乎并不介意遭燕军袭击,说道:“粮草烧了没什么要紧,还可以再运送储备。我只怕丢了你,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低头发现了我衣袖和鞋子的水渍,问道:“怎么弄湿了衣服?”

我不想告诉他我遇到过燕王,说道:“我跑得太急了,刚才下马时在小溪边摔了一跤。”

他将我拥入怀中,伸手抚摸我冻得冰凉的面颊说:“我们这就回营去,当心着凉。”

回到营中时天将破晓,营帐内设有炭火,我正要换衣服,却见李景隆依然坐在灯下,注视桌案前的布阵图,虽然背对着我,却并没有出帐的打算。

我飞快换好干燥的内衣,扣系好外衣时,隐隐发觉他似乎在笑,忍不住跺跺脚说:“你笑什么?”

他回过头,嘴角有着淡淡的笑痕,眼神温柔视我:“你为什么不把我赶出去?”

我微嗔着说:“如果我赶你,你会出去吗?”

我托腮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清朗俊秀的侧影,心中泛起淡淡的愧疚感觉。他虽然没有经历过别的女子,但是他一定知道我昨晚在他身下的迟钝与被动。

他解下战甲后身上衣衫单薄,我轻轻将一件外衣披在他肩上。他终于忍不住侧过头,顺势将我揽入怀抱,伸手抚上我的脸,含笑说道:“你若是真心赶我,我一定会出去。”

我听着他在我耳边说着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话,昨晚的浅尝温柔足够让他迷醉其中。他微笑着将我扑倒在毡地上,将热唇覆盖上我的小嘴,轻轻啄吻,然后亲吻我的颈窝,一手去解我的衣带,喃喃说道:“昨天晚上之后,我……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妍妍……”

我在他怀中轻轻颤抖,他停住手,低声问道:“你冷吗?还是怕疼?”

我摇了摇头。

他收敛神色移开视线,转过头继续去灯下看图,说道:“那你睡一会儿,明天我们去北平,路上恐怕又要折腾几个时辰。”

他强忍下心头的欲念,却遮掩不住眉宇间淡淡的失望。

营帐外阵阵北风呼啸,我将黑发梳理垂顺,侧躺在软软的床铺上,却始终难以入眠,睁大眼睛注视着李景隆挺直的背影。

他似乎全神贯注于那张北平附近的山脉地形图,过了片刻,他收起地图,执起一管羊毫在纸笺上写字,然后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我突然想到燕王那句“如果李景隆有一天战死了,你怎么办”?

史载李景隆不是个短命的人,不会像燕王所说的那样战死在“靖难之役”中,虽然历史上的李景隆是一个出卖建文帝的叛徒,但是我相信眼前的他决不是这种毫无骨气的男人。

他似乎知道我没睡着,站起走近我床前,握住我的手问道:“怎么了?不想睡吗?”

我坐起身来,看向桌案上的纸笺,正要伸手去取过来看。他急忙放开我,将纸笺夺在手中,藏在身后说:“是我随意写下的对敌之策,你不要看。”

我见他神情闪烁,越发好奇,软语哀求道:“一定不是,你给我看一下好不好?”

李景隆温柔一笑道:“没什么,其实你早已知道。”

我抢过他手中纸笺,只见上面写着两句诗,正是我当年在东宫随意写下,丢出廊外被他拾到的那句红楼诗:“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昔日我写这诗句是因为燕王和我有情却被迫分离,李景隆如今写这句诗,是在为我感叹,还是在为他自己感叹?他对我所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处处可见真心,他把我像小公主一样捧在手心里,呵护着我,宠着我,我当然知道他对我的好。

他希望我在他身边能够开心快乐,我却让他如此忧郁伤怀,是我对不起他。

我起床走到桌案前,略加思索,提笔写出下一句话:“春恨秋悲随风逝,花容月貌为君妍”。

他拥我入怀,搂紧我柔弱的双肩,忘情低呼我的名字道:“妍妍,我好开心,我从来不知道,今生我会对一个女子如此用情。”

我心甘情愿依偎在他怀中闭上眼睛,长长的黑睫毛覆盖着眼帘,柔声道:“你还在担心我会离开你吗?”

他和衣抱着我上床,抚摸着我柔顺的黑发,说道:“不,我以前只是担心我给不了你幸福,现在我不担心了。我们还没有成亲,本来就不该……娶你之前我不会再碰你了。”

我乖巧枕着他的胳膊,说道:“北平气候寒冷,明军兵士衣衫单薄,不足抵挡霜雪。士气不足,粮草断绝,都不利于取胜。明天你有把握攻下北平吗?”

他点点头说:“我一定会将北平攻下,若是输了怎么对得起你?岂不是让你白白陪我经历这场艰苦。”

我还没回答他的话,突然只觉一阵甜香味道徐徐飘入我的鼻端,浑身发软,一阵飕飕的冷风拂过面颊,营帐中似乎多了两名黑衣蒙面的人。

李景隆早已察觉有异,紧紧抱着我,眉棱间带着怒意喝道:“你们本事不小,敢擅闯本国公的大营。营外守卫成千上万,阁下不怕尸骨无存,这份胆量更不小。”

枕边就有他防身之剑,他虽然愤怒却没有起身持剑御敌,看来那迷烟十分厉害,顷刻间已将他制住,帐中这两名不速之客无疑是罕见的高手。

一人阴森森笑道:“曹国公胆子也不小,两军对阵如此紧张,还拥着美人花前月下,被底风流。”

李景隆正要呼喊来人,那二人已走近床前,我脑子晕沉,隐约只听见刀剑撞击出的“叮当”之声,在昏迷的前一刻,似乎听见他一声低唤:“妍妍……”

我醒来时,李景隆精神焕发站立床前,含笑看着我说:“妍妍,快起床,我们马上启程去北平了。”

我依稀记得昨晚的危急情形,猛地拥被坐起,抓住他的衣袖急急问道:“昨晚那两名凶徒呢?他们又没有伤害你?后来怎样了?”

他若无其事一般,说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他们哪里敌得过我,我重伤了他们,可惜任他们逃逸了!”

我看到他容颜依旧,毫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次日午时,哨兵回报燕王置永平、北平于不顾,已率燕兵直趋大宁。李景隆的数十万大军齐集于北平城下,将北平围得严严实实,在九门外筑垒,架起数枚火炮,强攻四面城门。

却不料燕王密谋起兵已久,早将北平城墙加固,重挖宽广深邃的护城河,城中虽然不过数千人马,因天气寒冷,城民将冷水泼洒在城墙之上,片刻之间就凝结成光滑的冰面,不利攀缘。

数日过去,明军损兵折将众多,北平城安然无恙。

李景隆久攻北平不下,不得不改变对战策略,集中所有火力攻击北平丽正门,亲自前往城下督军,即使坚城再牢,只要有一扇城门被攻破,全城防卫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他策马站立在高高的山坡上,远眺攻城战况,我换好盔甲骑上战马跟随在他身边。

他似乎面带喜色,叫道:“妍妍,你看,我军马上就要胜利了!”随即转头对高巍说道:“传令下去,三军将士进入北平占领燕王宫者,回去都有封赏!”

士气振奋的明军前赴后继,虽然不少人惨死在城门之下,众多兵士依然如潮水般冲向丽正门。他们战斗力极强,有一队人马不顾生死冲开了城门,喊杀之声震耳欲聋。

我关注着城门的动静,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城头赫然出现数名身着布衣的女子。其中一名女子气度雍容,面貌端庄,身着男子盔甲,头盔上的红缨随风飘扬,远远看去神情坚定,没有半分恐慌,正是燕王妃徐妙云。

城破之际,她居然亲自出现在城墙之上,率领北平城中老弱妇孺协助燕军,投掷瓦砾砖块抵御强敌。

丈夫不在身边,强敌兵临城下,她并没有蜷缩在燕王宫中,而是挺身而出,担负着燕王本该担负的责任。这份胆量和豪气,堂堂七尺须眉男儿犹恐有人不及,不能不让我油然而生敬佩之心。

将门出虎女,有妻如此,难怪燕王走得如此放心。

我远远看见徐妙云将头盔掷地,似乎已有与北平城同生死共存亡之心,但是她再有谋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时此刻面对数十万大军,她力挽狂澜的可能性并不大。只要北平城破,燕王必死无疑,他可以失掉永平,但决不可以失掉北平,那里本是他的最后依仗和大本营。

如果燕王死了,历史就会改写。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我会亲眼看见明军杀进北平,历史就这样被改变?

人世间总是会有种种奇迹发生。

明军居然输了,一场必胜之战并没有胜利,而且输得莫名其妙。原因是那些声援的明军速度不够快,占领城头的士兵被燕军斩杀了一部分,其他士兵不见后援前来,纷纷从城墙上撤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士气一旦受挫,再攻更难。

李景隆回到营帐中,脸色当然不会太好。

我看到他郁闷的模样,安慰他说:“不要紧,下次还有机会。他们固守北平本来就是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明军当然不及他们拼命,胜败本是兵家常事。”

他解下盔甲,恨恨说道:“今天本来势在必得,可恨那些兵士集结仓促,未能统一操练,不听军中号令,我真想立刻就斩了他们!”

高巍在旁说道:“后援的确是去迟了些,但是……”

他的“但是”并没有说完,看了一眼李景隆阴沉的脸色,立即禁声不言,悄悄退出营帐。

我心中却在疑惑:“后援为什么去迟了?李景隆熟读兵书,不可能会这样没有常识贻误战机,高巍似乎有难言之隐,却又不敢直言他的过失,这场战斗李景隆的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营帐中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他走近我,还是象往常一样温柔拥我入怀,唤道:“妍妍!”

我一靠近他,心头顿时萦绕着一种怪异的感觉。

李景隆的身上从不熏香,只会偶尔带着一种淡淡的折扇香气,而此时面前的“他”,身上散发出的香味十分浓郁。

我不动声色轻轻退后一步说:“你答应过我娶我之前不再碰我的,这样子不好。”

他放开手,淡淡一笑道:“是我情不自禁,你别怪我,下次我不会了。”

这句话更让我心生疑惑,李景隆时常会对我有些亲密的举止,他决不会连拥抱我都如此避忌。

我可以肯定眼前的李景隆大有问题,心跳开始加速,难道我又陷入了一个迷局之中?

李景隆低头翻阅北平的山川地形图时,我轻手轻脚走出营帐。

举目远眺,雪后晴空一片爽朗明净,蔚蓝的天幕漂浮着朵朵白云,远处巍峨起伏不断的云蒙山脉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在冬日阳光下晶莹闪亮。

我凝望着北平城的方向,心潮起伏。白吟雪就在城内燕王宫中,身边还有她和燕王新生的小儿子,她的智谋手段我早已领教过,和她一起长大的金疏雨能够成为锦衣卫。她决不是一个幽居深谷、不谙世事的桃源仙子。

我放不下对白吟雪的怨恨,却从没有认真想过当年那一切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真相,一阵毫无头绪的迷茫过后,心中渐渐豁然开朗。

白吟雪煞费苦心布下那个局,起初的目标应该是唐氏兄妹,并不是燕王。惹祸的正是那本唐蕊的曾祖父辈费尽周折才从别人手中抢夺而来的“天书”。 唐蕊本是唐门掌管天书的圣女,所以她必须除掉我。唐茹曾经对我说过 “得此天书者必得天下”,我对这些话不屑一顾,却低估了古人对这些东西深信不疑的程度。 白吟雪接近唐茹后洞悉了唐门天书的机密,也逐渐洞悉了燕王的心。燕王既然相信袁珙和金忠,当然也会相信白吟雪,对她的好感或许正是由此而生。

我不应该恨白吟雪,应该感谢她才对。

如果不是因为她,我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燕王面对江山和我必须选择其一的时刻,他会先选择谁。如果我没有偷下小楼撞见那个“意外”,我会一直被他蒙在鼓里。纵使他再冷淡我,疏远我,我也不会怨恨他太久,因为他知道——唐蕊爱他,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很容易互相原谅。

他却没有料到唐蕊的身体依附着林希穿越追寻顾翌凡的灵魂,如果没有了专一执着的爱,明代的林希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亡灵,早已生无可恋,不如归去。归去后竟然是重生。无论是唐蕊,还是元妍,重生的林希却依旧不能心如止水,原本以为李景隆会是我困乏漂泊后躲避风雨的港湾和依靠,幻梦却被眼前的事实撕得支离破碎。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昨天夜晚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必定发生过一些事情。

那两名蒙面男子不可能是外来之人,除非他们一直都易容改扮,潜伏在明军中伺机对李景隆下手偷梁换柱,否则决不能够在数十万大军中穿梭来去自如,避过夜晚巡逻的哨兵径入主帅营帐。

他们的手段极高,也够卑鄙。那假扮之李景隆有意暗中相助燕军,从现在开始他将会率领数十万明军节节败退,一直败到明年三月,退回山东济南。

他既然有心假装,应该知道我的来历和与李景隆相处的大概情形。如果他发觉我识破了他的身份,一定会毫不犹豫立即“处理”掉我。我继续跟着他,不但进不了燕王宫,连北平都进不去,处境还会非常危险。

李景隆此时又身在何方?

他是被暗害了,还是被拘禁了?想到这里,我的心忍不住一阵抽痛。

如果冥冥中有天意注定,难道我的命运就是如此坎坷,注定要受到这样的折磨?林希不能忘情,注定生生世世要为情所苦,为情所伤,爱得越深,伤得就越重。

李景隆生死未卜,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我该怎么办?

燕王的狠决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他曾经对我预言李景隆会死,此事与他一定有莫大的联系,即使他不是主谋,也一定是知情者。

或许,我应该去一个地方。

我跃上一匹骏马往军营外疾驰,看守的军士见我是李景隆的书童,并不加阻拦,我顺利出了军营的辕门,一路向西。

燕王要挥师南下金陵,必须先稳定后方的漠北和辽东,北平与大宁、山西接壤。两年前晋王病逝于太原后,山西归于代王管辖,燕军此时的目标正是西进大宁。

按时间计算他们此时已在大宁外围的紫荆关下。史载紫荆关山路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燕王为避免正面攻击,令燕军登峭壁至关隘后,出其不意大破紫荆关。镇守紫荆关的指挥使陈亨昔日多次跟随燕王征讨蒙元,见燕王亲自领兵而至,即率两万精兵归降。

到了紫荆关前,我看见关隘上飘扬的正是“燕”字旗帜,我将头盔和易容取下,仰头遥望城楼,寒风拂面传来丝丝清冷的感觉,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翻卷飞舞。

城楼上镇守关隘的兵士似乎正引弓欲射我,旁边一名将军大声喝止道:“且慢!”随即下了城楼。

不过片刻,关内冲出一骑,马上之人正是张玉。他看见我那一瞬,眼神不禁流露出惊叹的神色,策马近前问道:“你是元妍姑娘?”

我点了点头。

张玉神情和蔼,小心翼翼问道:“姑娘不是在李景隆军中吗?如今两军交战如火如荼,刀枪无眼,你为什么赶来这里?”

我凝眸对他说:“我要见燕王,烦劳将军通报一声。”

张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道:“请姑娘稍候。”

我并没有等太久,张玉匆匆策马而来,说道:“王爷现在不想见姑娘,请姑娘回去。”

燕王不肯见我,并不让我意外。我不再和张玉多言,掉转马头说:“好,烦请你转告王爷,元妍虽是异族女子,也知道言出必行,既然他不肯收留我,就当我今日来错了!”

欲擒故纵之计对大部分男人都有用。

我刚刚离开紫荆关不到半里路,果然有一个淡紫色的身影骑马追赶而至,拦住我的去路,淡淡开口问道:“谁没有言出必行?”

我仰头看向他:“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李景隆不在了,不妨跟着你。”

他的眸光片刻都不曾离开我的面容,凝望着我缓缓说道:“李景隆此刻安然无恙,你就来投奔我,倒让我觉得奇怪。”

我轻颦浅笑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追我?”

没有半点伪装的笑容如二月初绽放的花蕊一般自然清新,和唐蕊毫无二致。

他紫眸中立刻燃烧起一团烈火,表情却带着惶惑与痛苦,飞身跃上我的马,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失声叫道:“蕊蕊!”

我依偎在他怀里,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李景隆并非安然无恙呢?”

听到“李景隆”三个字,他身躯僵直了一瞬,拥着我的手放松了些,一只手却放在我脑后“玉枕穴”上,声音中带着阴郁低沉:“你还知道些什么?”

果然如此,原来你早已知情,是你指使别人替换了李景隆。

我心中更加冰冷,仰头在他耳畔温柔说道:“李景隆是假的,所以他才会战败,对不对?”

他紫眸中透出幽幽骇人的光影,凝视着我的脸说道:“你真聪明,我应该立刻杀了你才对。”

我笑道:“你若要杀我,为什么还不亲自动手?”说到“亲自动手”四字时,我故意加重了语气。

唐蕊和腹中不足两个月的胎儿是因谁而死?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刚才还是意气风发、潇洒不羁的燕王立刻换了一副模样。他神情痛楚,紫眸中闪耀着凄恻绝望的光芒,紧紧抓住我的衣袖,颓然垂首喃喃说道:“蕊蕊,我不会杀你的,我爱你疼你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杀你?”

他的神思似乎又开始混乱,将我当成了唐蕊。以前这句话会让我觉得无限甜蜜,但是此时此刻自他口中说出,在我耳边响起,并没有在我心中掀起半点波澜。我接着问:“那你告诉我,李景隆怎样了?”

他丝毫不理会我,伸手温柔抚摸着我的面颊,遽然低头轻吻上我冰凉的嘴唇,呼喊道:“我怎么舍得杀你?”

我侧过头闪避,柔声道:“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紫眸中充溢着爱恋与怜惜,说道:“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我没有把他怎么样,只要解了北平之围,建文换将出征时我就会放了他。”

我继续追问:“他在哪里?”

本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他却猛地抬起头来,冷冷注视着我说:“从今以后你可以跟着我。无论你是不是真心投靠我,最好少过问我的事情。”

虽然他不肯明确告诉我李景隆的下落,但是我心里已不再恐慌,只要李景隆还活在世上,就有希望救他出来。

我眉尖微蹙,挣脱他的怀抱说:“我今天似乎来错了。”

他的紫眸中射出诡异的光芒,说道:“无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既然来了,我决不会放你走。行军本不宜带着女子,你暂且跟随我前去大宁,待李景隆退兵之后我送你回北平去。日后我若能如愿以偿,一定不会亏待你。”

说完这句话,他纵身跃上自己的马,一路前行。

我跟随在他身后,暗自思忖道:“你肯接纳收留我,是因我有着一张和唐蕊相似的脸。我既然为救他而来你身边,岂能眼看着你到君临天下的那一天再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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