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寒冷起来,我坐在月洞窗下,拿着一个纱网,用五彩丝线在上面随意挑着各种各样的花儿打发时间,这种类似于欧洲十字绣的绣法,其实在中国明代宫廷已经很流行了。
香云近来常常不见踪影,我也懒得找她。
正在全神关注绣花,一名侍女走近我禀报道:“郡主,有一位朋友求见您。”
我觉得很诧异,正在纳闷,只见一个熟悉的窈窕人影掀开绣帏,人还未到笑语之声已经到了:“想不到是我吧?”
我起身让座,微笑道:“金陵城内我认识的人并不多,朋友就更少了,我怎么会想不到是你?”
徐妙锦进宫来穿得十分正式,俨然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她在我房间内打量了一番,并不客套,斜倚在窗前榻上说道:“这里和北平衣坊里很象,我听说常妃收了个义女,后来才知道是你。一直想来看望你,今天才有机会过来。”
我递了一盏茶给她,问道:“正是,你进宫来为了何事?”
她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刚才姨娘带我去见了胡充妃和达定妃,后来我就找机会出来见你,不知道她们还在议论什么。”
忽然,她又象想起什么事情一样,问我道:“你把香云给达定妃做丫鬟了吗?我们在兰苑刚好碰见了她。”
我这才知道,半天不见香云,原来她去了达定妃那里。这些时间以来我心里积聚着很多疑惑,只有等香云回来再问她了。
我对徐妙锦笑道:“我让她过去送件东西。”
徐妙锦喝了一口茶道:“我觉得她长得很象达定妃呢,你们不觉得吗?”我身旁侍女笑道:“怎么不觉得?两个人真的很相象。”
我急忙打岔道:“面貌相似,确实很巧合。”
徐妙锦点了点头,给我丢了个眼色,我会意让房间中的侍女都退了出去,她才靠近我问道:“姐姐原本以为你们来京里以后,姐夫会娶你回去的,却没想到弄成现在这样,你在宫中见过他吗?”
我知道她一定会提及此事,说道:“我见过他。在东宫也好,在北平也好,对我还不是一样,只能随遇而安了。”
她摇了摇头说:“对你是一样,对他可不一样。他喜欢你,一直想娶你回去,现在一定很难过。”
我微笑了一下,说道:“你为别人担心,就没有想过自己吗?”
她的脸上浮现淡淡红晕,略带几分羞涩道:“我早知道瞒不过你的眼睛,大家都知道他和姐姐很恩爱的,他还要顾及姐姐的颜面,现在不能娶我,我也不想为难他。”
我暗叹燕王的功夫着实了得,徐妙锦对他的行为不但没有丝毫怨言,还处处为他设想。
正在这时,只见柳儿匆匆掀帘而入,还没来得及同我打招呼,急急说道:“三小姐,奴婢刚才听见胡妃娘娘她们说,要将您许给安王殿下做王妃了!”
徐妙锦和我都吃了一惊,她的柳眉立刻蹙了起来,手中端的茶也泼洒出来,溅到了我的白色罗裙上。
她一把抓住柳儿问道:“你可听清楚了?是谁说的?”
柳儿扁着小嘴说:“是胡妃娘娘说的,达妃娘娘也在旁边,姨娘都答应下来准备婚事呢。”
徐妙锦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大声嚷道:“我才不要嫁给安王!原来她们今天骗我来宫中是相亲来的,姨娘一定早就知道,还骗我过来!”她又急又气,眼圈都红了一大半。
我按住她的肩膀说道:“你先别急,急也没有用。好在皇上还没有颁下圣旨,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徐妙锦回身趴在雕花桌案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柳儿也着急得不行,只在旁边劝道:“三小姐,您别哭了!要不奴婢出宫后就去找燕王殿下……”
柳儿提起燕王,徐妙锦才止住了哭,却哽咽着说:“找他有什么用?让他现在娶我吗?我不能给他惹麻烦。”
我看到徐妙锦伤心的模样,完全理解她此时的心情。她一直死心塌地指望有一天燕王会娶她,却忘记了闺阁女子的婚事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她渐渐长大,徐家的长辈一定不会任由她耽搁下去。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遭遇和她相同的事情。
她并不愿意去找燕王帮助她,我想了一想,问她道:“我有一个办法,不用去找他,或许也能够阻止此事。你要不要听?”
徐妙锦抬起头,眼角还挂着几颗泪珠,催促我道:“你有主意还不快说!人家都急死了。”
我笑了笑说:“我们只能试一试,但是我不敢保证一定会成功。”
我和徐妙锦穿过重重殿阁,到了御书房的门口。有了永嘉郡主的身份,我在皇宫中行走几乎是畅通无阻,那些太监宫女看到我们走过,都躬身行礼。
御书房在皇宫的西侧,周围流水潺潺,高大的杨木掩映,满目葱茏,花圃中还种植着秀丽幽香的名贵秋菊,朵朵绽放,大如银盘。依稀听见有人在吟诗:“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
朱元璋对皇子们的管教十分严厉,上午在御书房读书,下午在练兵场习武,并没有太多空闲。安王朱楹虽然已经封藩,却还没有到属地去,此时应该在御书房中。我带着徐妙锦来找他,就是准备釜底抽薪,如果能够说服安王,安王坚决不肯娶她,胡妃她们再主张都没用。
我走到殿前,对一名太监说道:“我要见安王。”
那太监不敢怠慢,往殿内而去,不过片刻之间,安王就出来了。
我们三人站立在花圃前,他的神情似乎很迷惑,可能是因为香云在我身边的缘故,我对他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并不客套,开口就说道:“小叔叔,这是徐国公家的三小姐。”
安王点点头,对徐妙锦说:“我见过你。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徐妙锦支支吾吾,却不好意思说话,毕竟这件事情是不宜堂而皇之拿出来议论的。
我见此情景,只得将安王拉到一旁,对他说道:“你知道娘娘们在替你物色王妃吗?”
他明亮的眼睛看了看我,很干脆地说:“我知道,这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我又接着说:“那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如果她们给你选的王妃你从没有见过,你既不认识她,也不喜欢她,你还会娶她吗?”
“我会。”
“难道娶谁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差别吗?”
“是的。”
我问得舌头都开始打结了,看来情况有些不妙,安王似乎对自己的伴侣并不挑剔。
我勉强问道:“那如果她不喜欢你呢?你娶了一个心不在你身上的人回来,一辈子都没有感情,就这样过下去,你也觉得无所谓吗?”
这句话倒让他愣了一下,他静静地看着我,然后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明白着这么快,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看着他。
他很快就说道:“你是说,娘娘们给我安排的王妃并不喜欢我,也不愿意嫁给我,对不对?”
果然聪明,我点头说:“对。”
他接着说:“她不敢说不嫁,所以才来找我,让我去对父皇说不想娶她?”
我继续点头。
他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说道:“那么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有必要拒绝吗?就算我们之间没感情,以后我还可以娶很多我喜欢的人回来,也不在乎多她一个。”
看样子安王不吃这一套,但是我一定要努力说服他。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你现在不娶,可以留一个位置给你最爱的人,不至于将来后悔。还有,如果你娶了个不爱你的人,天天看到她不开心,你也不会开心,也许她还会把你家里搅得乱七八糟,你要过那种日子吗?”
安王微微一笑说道:“她们是要你嫁给我吗?”
我发急跺脚道:“当然不是!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怎么可能是我!”
他笑道:“如果真是你,我倒很想看一看,你怎么把我家里搅得乱七八糟?如果是别人呢,那就还是免了。我朱楹还不至于找不到王妃,需要强迫别人非嫁我不可。”
我来不及理会他同我开玩笑,听到他后半截话高兴不已,知道事情已经办成了,开心说道:“谢谢小叔叔。”
我和他走到徐妙锦跟前,她还在低着头看自己的裙裾。安王轻轻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们的事情一定成不了。”
徐妙锦闻言抬起头来,看看我,又看看安王,掩饰不住眼中惊喜的神色。
安王接着说道:“不过我现在不会拒绝,否则她们一定会把你再配给别人,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去了平凉,再找个理由退婚,你就可以自由了。”
平凉地处西部偏僻之地,路途遥远,安王不会轻易回金陵来。到时候他要在那里娶妃子,估计朱元璋也不会过多干涉。
徐妙锦终于露出笑颜,说道:“谢谢你。”
安王看了我们一眼,转身又进了御书房。
我送徐妙锦她们出了宫门,再回到映柳阁中,来来回回差不多把皇宫走了一遍,少说也有七八公里。
香云看见我似乎很累的样子,连忙过来帮我捶肩膀,问道:“小姐去了哪里?”
我大略把安王和徐妙锦的事情告诉了她。
香云笑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小姐这件事恐怕是办得不好啊。”
我望着她说:“没关系,我再做几桩媒就可以将功补过了,而且第一个就要把你给嫁出去。”
香云脸色微变,说道:“小姐怎么又提起这件事?奴婢不是早已说过吗?小姐没有归宿,奴婢是决不会嫁人的。”
我见她微有嗔意,就没有再说下去。
常妃的贴身侍女采月走进来说道:“娘娘请郡主过去一同用膳。”
她所住的小院落本是清静所在,闲杂人等不会无故擅入。院子里花叶扶疏,一路青石小径通幽,蜿蜒而伸,几处假山秀石耸峙,景致如画。
我坐在常妃身边,几名侍女将午膳端上来,素什锦里拌有黄瓜、胡萝卜、黑木耳等,还有一大碗蘑菇鸡汤,都是我喜欢吃的东西。
吃完饭不久,胡充妃就同几位妃嫔一起过来了。常妃为人豁达,端正贤良,她们和常妃的交情一直都很好。
常妃和她们开始玩骨牌,我坐在一旁同侍女们一起解交绳,隐约听见李淑妃说道:“皇上这些时候一直在兰苑,那边是什么居心,如今也该看出来了。”
胡充妃一边抓牌,一边轻声哼道:“就算她有这个心,皇上也看不上那一位。老二老三老四且不说,小辈里排几个来回,也轮不到安王来做太子!”
胡顺妃是胡充妃的亲妹妹,随即附和道:“皇上若是从皇子里选太子,那就是秦王;若是从皇孙里选,就该是允炆了。”
常妃倒很大度,轻叹口气道:“若是殿下还在,哪里会有这些麻烦,皇上年纪也大了,是该早立太子才是。他们兄弟还小,多半是秦王了。”
李淑妃打出一张牌,笑道:“皇上去年差点废了秦王,还是看在马姐姐的面子上才留了他的藩王位。今年听说又关了他些时候,怎么可能是他?皇上一直都喜欢晋王,胡姐姐的楚王也是一表人才,立他们也未可知。”
胡充妃笑道:“老三老四都厉害,我可没有在皇上面前说过桢儿半句好话,也从不作这样的指望。皇上自己心里有本帐,只要不是外面带来的野种,随他立谁去。”
看来常妃和胡充妃她们都不喜欢达定妃,“外面带来的野种”一定是指安王。
皇子们封藩之地与皇帝对他们的态度息息相关。秦王、晋王、楚王、潭王等皇子封的都是物产丰饶,气候宜人之地,燕王封地北平在明代只能算是中等,安王封地平凉就更差了。
朱元璋十分宠爱达定妃,如果不是怀疑安王的父亲可能正是他当年的夙敌陈友谅,一定不会对安王这样。也只有达定妃自己才最清楚安王究竟是谁的儿子。
但是,以朱元璋之精明,无论如何也不会立安王为太子。
晚间我回到映柳阁中,香云又不见踪影,我心中一动,悄悄从阁中出来,往后宫的兰苑而去。
我的轻功身法相比前几个月已经进境了许多,夜色蒙胧,兰苑之中种植着各种各样的兰花,我掠入苑中,听到有人过来,急忙隐藏在花树间。
来人的身影我很熟悉,正是香云。她身旁还有一名年长女子,似乎是宫中侍女。两人一面走,一面低声说话。
香云说道:“姑姑一定要我如此,我自然无不从命,只是母亲她日后若是知晓,一定会责怪我们。”
那女子冷冷道:“她痛苦犹豫了这么些年,始终难下决心,如今楹儿即将远离京都,我们放手做些事情又有何妨!你尽管放心,姑姑决不会牵连到你,你今日将药给我之后就不必再来见我们了。你那小主人如今在宫中地位稳固,你跟着她,日后不愁一生荣华富贵。”
香云急忙摇头道:“姑姑误会我了,我岂是贪生怕死之人?当年若不是姑姑拼死相救,抚养我长大,又悉心安排我进入唐门,我早已死在九江之畔了。爹爹的血海深仇我从未敢忘记,姑姑说什么,我照做就是。”
那女子语气稍有缓和道:“唐门至今都没有怀疑过你与太子之死有关,此事了结后,你就安心跟着唐家小姐,忘掉姑姑和以前的事情,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香云略有犹豫,又鼓起勇气问道:“那母亲她……”
那女子语气又变得无比冰冷:“她要如何,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我心意已决,定要与那昏君同归于尽。”
香云的大眼睛里泪光盈然,抱住她哭道:“姑姑一定要如此么?”
那女子也不禁恻然,幽幽说道:“你不要伤心,楹儿和你都已经长大成人,也都有了好归宿。我如今杀了那昏君,九泉之下也不至于愧对陈家祖先和哥哥,倒是死得其所。只可惜我不能亲手将他那些儿子孙子一个个都杀掉!天意如此,我所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所有事情的真相。
香云和安王果然是陈友谅与达定妃的亲生儿女。陈友谅死时,香云还不到一岁,达定妃腹中怀着他的孩子被朱元璋娶进宫中,生下的皇子就是安王朱楹。
那女子应该是陈友谅的亲妹妹陈佩瑶,她隐姓埋名养大香云,在香云幼年设计安排让唐中天带走了她,目的正是为了日后复仇。陈佩瑶随后进入宫廷,跟在达定妃身边,寻找下手的机会。
太子朱标中的毒确实是唐门的“百日销魂”,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将唐门毒药偷偷传递给陈佩瑶的人,竟然是我身边的丫鬟香云。
太子死后,陈佩瑶原本以为可以依靠达定妃的专宠让朱楹成为太子,偷梁换柱将朱家的天下变成陈家天下,却不料朱元璋过分精明,早有防范之心。她见复国希望渺茫,遂决定将朱元璋毒死,以报兄长惨死在朱元璋手下之仇。
香云的毒药已经到了陈佩瑶的手中,她随时都有可能动手,朱元璋的处境有些危险。
但是我知道历史,朱元璋现在还不会死,陈佩瑶这一次的谋杀计划一定不会成功。
纪纲和锦衣卫的手段是相当厉害的,我不相信他们没有查到半点蛛丝马迹。
我担心的是香云的命运。
香云回来的时候,我正悠然自得在椅上品茶,灯光掩映之下,香云的脸色很好看,带着美丽的光泽和红晕。
她轻轻说道:“小姐,我回来了。”
我“哦”了一声,对她说:“你把门窗都关好,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她依我之言而行,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回身就跪在我面前。我弯下腰扶起她问:“我们在一起有多少年了?”
香云看着我说:“整整十年了,奴婢刚到唐家堡的时候,小姐还只有六岁,奴婢也只有八岁。”
我眨了一下眼睛,对她说:“我们应该比亲姐妹还要亲对不对?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甚至有可能会死,你会不会阻止我?”
她毫不迟疑点头道:“奴婢一定会阻止小姐,也可以替小姐去死。”
我说道:“你说得对,我也一样,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你去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香云的眼里霎时布满了惊愕,那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问道:“您莫非都已经知道了吗?”
我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然后说道:“是的,所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已经知道和猜到了。”
香云跪伏在我身旁,眼泪簌簌而落,她紧紧抱着我的肩膀,哽咽说道:“奴婢错了,奴婢对不起小姐,对不起堡主,我知道我不该将唐门的秘药拿来害人,让堡主和小姐受累,还差点害死了你们。奴婢纵然死千次万次都不足以赎自己的罪,小姐现在杀了我,我也决无怨言。”
我拉着她的手,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过去之事也不必再提了,现在哥哥和我不是都很好吗?没有任何人会责怪你。但是你不可以去害皇帝,你们注定会失败的。我决不能眼看着你涉足险境。”
香云的眼中充满着惊讶、痛悔与内疚,还有无比的感动,她的眼泪又滴落下来,她低头片刻,然后问道:“小姐知道结局了,莫非已经参透了那本天书吗?那小姐能否告诉我,皇帝什么时候才会死?”
我说:“四年以后。”
她又接着问:“新太子是谁?是燕王殿下吗?”
我摇了摇头。
她眼中有些失望,说道:“皇帝竟然没有立燕王殿下,实在是可惜。”
我忍不住说道:“你放心好了,他虽然没有当太子的命,却有当皇帝的命。”
香云更是惊讶,不敢相信我所说的话:“小姐是说,他会……”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截断她的话:“香云,我所言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香云似乎有些恐惧,手也颤抖不已,说道:“我已经把毒药给姑姑了,她今晚就准备在皇帝的茶水中下毒,此刻不知道皇帝去了兰苑没有。”
我吓了一跳,如果朱元璋再次发现了唐门的毒药出现在宫中,唐家堡所有人的性命都堪忧,更可怕的是,陈佩瑶是如何混进宫来的?朱元璋如果彻查起来,不知道又将会有多少人会受牵连而死。
来不及再多想,我对香云说道:“你在阁中等我,一步也不要离开,等我回来。”随即飞身出了映柳阁。
皇宫中一片寂静,我出了东宫往兰苑疾行而去。虽然我知道朱元璋不会被毒死,心中仍然是无限焦急。秋夜的晚风带来丝丝寒意,露水沾湿了我曳地的长裙,走到兰苑之前,一列侍女和太监从殿中出来,他们正是朱元璋的驾前随侍宫人。
那太监看见我急匆匆的模样,躬身行礼,问道:“郡主是来见达妃娘娘的吗?皇上御驾在此,郡主若是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就请明日再来吧。”
我顾不得他们挡驾,急问道:“皇爷爷来了多久了?”
他答道:“皇上刚刚才进殿。”
我对他说道:“烦请公公通报皇爷爷一声,就说我有要紧事必须马上见他。”
那太监面露难色,和身旁太监对视一眼,劝道:“郡主初来,不知道皇上的脾气,此时天色已晚,郡主进去恐怕多有不便。”
我心中明白,皇帝晚上在妃子的寝宫里,外人本不应该擅入。他们这些宫人不敢轻易放我进去,是怕朱元璋发脾气。
正在急得团团转,却是无计可施。只听一人说道:“让郡主进去吧,皇爷爷不会怪罪她的。”
朱允炆走到我面前说道:“我刚回东宫,恰好看到你匆忙到这里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情了?”
原来他一直都跟在我后面。
皇长孙的面子果然比我大许多,那太监不敢再阻拦,躬身让路,陪笑说道:“请殿下和郡主进殿,皇上若是怪罪,请殿下和郡主为奴才多担待些。”
朱允炆拉着我的手,一同进入兰苑的正殿之中。
正殿内灯火通明,朱元璋似乎刚刚换过常服,端坐在龙椅之上,两名侍女正在替他卷起过长的袍袖。另外几名侍女手托镶金银盘,上面是些点心茶果之类,达定妃正亲手将那些精致的盘子碟子摆放上桌案。
朱元璋的身旁站立一人,正是陈佩瑶。
灯光明亮,照射到她的脸上,和达定妃的淡漠表情不同,她神情妩媚,目光直盯着皇帝的脸,手中托着茶盘,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杯正放置在茶盘中央。
朱元璋去拉她的衣袖,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朕正好渴了,拿茶给我吧。”
陈佩瑶微笑道:“是。奴婢这就斟给皇上。”
她将白玉杯斟满,半跪着双手递给朱元璋。朱元璋面带笑容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陈佩瑶的手似乎是在微微颤抖。
达定妃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仍在专心摆放那些碟子。
我和朱允炆走进大殿之时,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我要阻止,恐怕也来不及了。
陈佩瑶一定会在茶水中下毒,朱元璋既然喝了下去,香云所配制唐门的剧毒决不会留下他的性命。
难道是历史记载错了?朱元璋现在就会死掉?
还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朱元璋放下茶杯时看见了我们,有些诧异,随即挂上了笑容问道:“你们两个晚上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却发现陈佩瑶的脸色开始变了。她非常清楚唐门毒药的威力,如果朱元璋喝下了毒药,他决不可能还活着,而且还能说得出话来。
眼前一道银光闪烁,陈佩瑶从袖中取出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直向朱元璋的胸口刺去,她身手极快,出手既准且狠。她近在身边,朱元璋对她本是全无防范,全身空门大开。
朱允炆惊叫着飞身过去,我愣在大殿中央,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完全没有料到陈佩瑶会备有后手。
一声女子的惨叫传来,我才看清楚那把匕首竟然插进了达定妃的胸口。
朱元璋离座而起,怒道:“大胆贱人,竟敢行刺朕!”他虽然年过六十,身手却依然矫健,抽过御座后悬挂的宝剑,挥向陈佩瑶。朱允炆也已经来到她面前,祖孙二人联手相斗,陈佩瑶并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几招之后,朱元璋的宝剑已经横上了她的手臂,血光起处,陈佩瑶的一只手臂被斩落,顿时血流如注,她当场就晕死过去。
此事早已惊动了殿外轮值的太监宫女,锦衣卫纷纷涌入,霎时就将大殿围了起来。
朱元璋抱着达定妃连声呼唤道:“兰儿,兰儿,你怎样了?”几名太医鱼贯而入,看视之后其中一名低声跪禀道:“请皇上恕臣等无能,那匕首之上已淬剧毒,娘娘毒已攻心……”
朱元璋大怒道:“无用的蠢材!若救不了娘娘,朕要将你们一个个都杀了,诛灭你们三族!”
那些太医不敢怠慢,却是束手无策,齐齐跪于地上,叩首请罪。
达定妃的胸口血流在不断涌出,美丽的面颊上眼泪滴滴滑落,气息奄奄,却仍在强自支持。朱元璋一手抱着她,一手握住她胸前的匕首,神情凄然道:“叫楹儿来吧。”
达定妃知道了陈佩瑶在茶水中下毒之事,本来将茶水换过,却不料陈佩瑶并不死心,以匕首行刺朱元璋,情急之下,她只能以自己的生命换取了他的生命。
我无法得知当初达定妃被迫成为朱元璋的妃子,面对这个让自己国破家亡、失去丈夫和女儿的仇敌时,她的心境是何等黯然和惨痛。但是我可以肯定在后来的朝夕相处中,她已经渐渐爱上了这个敌人。她既无法忘记自己的丈夫,也无法拒绝朱元璋的感情,她在仇恨和爱情中挣扎了十几年,到了面临生死考验的时刻,她终于还是选择了朱元璋。
她表面上对朱元璋的冷淡和漠然,正是因为无法原谅自己对他产生的爱情。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愣愣地不知所措,直到听见朱允炆来到我身边说:“蕊蕊,你不要怕,我送你回东宫去。”我才蓦然回过神来。
我摇头对朱允炆说道:“皇爷爷这样子,我怎能放心回去?请你命人到映柳阁叫我的丫鬟过来,让她来陪我吧。”
香云是达定妃的亲生女儿,我不能不让她见自己的母亲一面。
安王朱楹很快就到了大殿之中,看到眼前的情景,大声叫道:“母妃!”就扑了过去,伏在达定妃身上痛哭失声,那副哀痛的神情模样让我已不忍心再看下去。
我离他们不过几丈远,只见朱元璋犹豫了一下,伸手抚摩了一下安王的肩膀,轻声说道:“兰儿你放心,楹儿永远都是大明的安王,是朱家的孩子,朕绝不亏待他!”
气若游丝的达定妃,此时眼中掠过了一丝宽慰的神色。
安王朱楹其实是达定妃和陈友谅的儿子。
朱元璋一直都很清楚。达定妃以自己的生命保护了他,他向达定妃承诺了朱楹的未来。一代传奇皇帝的胸襟气度,加上他对达定妃的感情,让他容忍了这个并非亲生儿子的存在。历史只会记载朱元璋的二十二皇子朱楹“生母达定妃”,不会再有任何人追究他的亲生父亲是谁。
对别人的宽容,其实也是对自己的宽容。
经历了胡蓝二案的大肆杀戮,面对着濒临生命终点的达定妃,伤心的朱元璋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朱允炆留在殿中,我走到大殿门前等候香云,迎面却碰上了纪纲。
皇帝被刺,纪纲得到消息火速赶来宫中。他看了我一眼,又向大殿中望去,殿中几名锦衣卫将昏死过去的陈佩瑶带出殿来。
纪纲冷冷说道:“带回诏狱,严加讯问。”那些锦衣卫随即领命而去。
我望向他们远去的背影,思虑再三,对纪纲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纪大人能否帮忙?”
纪纲仍然没有任何表情,说道:“郡主请讲。”
我说:“我有一个丫鬟香云,是我相处十年的姐妹,请纪大人手下留情。”
纪纲黝黑的眼眸看向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无限感激地对他微笑了一下,他嘴角轻轻上扬起浅浅的弧度,表情也不再那么僵硬了。
无论纪纲的手中是否有足够的证据,他既然答应我保全香云,此事一定不会再牵连到唐门。
我轻舒出一口气。
夜凉如水,我此时才感觉到身上泛起丝丝寒意,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带着秋露的晚风吹拂,不由轻轻瑟缩了一下。
纪纲站立在我面前看到这情形,眼中出现一丝怜惜之意。他低头卸下自己身上黑色的羽缎披风,置于手中递给我。
我本来不想要,但是想到他本是一番好意,当着他下属的面也不好让他太过难堪,只得双手接过披于肩上。那黑色羽缎披风犹带着若有若无的温暖,伴随男子身上淡淡的阳刚之气,就象冬日里被阳光照射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头竟然掠过一丝莫名的慌乱,却仍是若无其事笑道:“谢谢纪大人如此关照我。”
纪纲目光转向远处,说道:“夜凉露重,郡主数月前才受过重伤,自己要多加保重。”
原来他还在为放我出诏狱差点让我死在那些晋王派来的刺客手下一事耿耿于怀,我急忙说道:“这件事是我自己不好,不该求大人放我出去,还连累大人被四叔责备,我心中才是有愧。”
纪纲回过头来,并没有说话。
忽然,我感觉到一道目光如刺,直射向我的身上,却见燕王临风站在大殿门廊下,正在冷冷地扫视着我身上的披风。那披风上有锦衣卫的特殊标志,一望即知并非是我的衣服。
自从中秋之夜后,燕王一直都在忙蓝玉的案子,前些天又听说他去了苏州一趟,大半个月我都没有见过他。
他去苏州明月山庄,当然是为了看望湖衣。想到他和湖衣的亲密关系,我心头似乎被针扎了一下。
纪纲对他恭声说道:“属下参见燕王殿下。那刺客为皇上所伤昏迷,现已带回诏狱。皇上安然无恙,达妃娘娘身中致命毒伤,太医正在救治。”
燕王轻轻应了一声,并不再看我,直往大殿而行。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已经望见香云匆匆而来,取下身上的披风还给纪纲,轻声说道:“多谢大人,我即刻就进殿去,用不着这个了。”
纪纲淡然收回,却向殿内看了一眼。
香云走到我身旁,我握住她的手说:“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冲动,不要做傻事,听见了没有?”
她表情木然,点了点头。
我惴惴不安,紧握着她冰凉的手,迈步走进大殿。
大殿中弥漫着一种血腥的味道,龙椅的坐褥上、地面上仍然遗留着丝丝血迹,达定妃软弱无力地倒在朱元璋怀中,她胸口的匕首已经拔了出来,燕王、朱允炆和众太医正在检视凶器。
安王怔怔坐在地上,殿中侍女低低啜泣,朱元璋却是全神贯注凝视着自己怀中已经逝去的爱人,仿佛要把她的模样深深刻在自己脑海中一般。
香云还是来迟了一步。
唐门的毒药本是见血封喉,达定妃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就匆匆而去,正是她的亲生女儿香云所配制出的毒药害死了她。
事实就是如此残忍。
我知道香云一定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香云挣脱我的手,力气大得让我吃惊,我被她甩开时差点站立不稳,只得叫道:“香云!你别忘记我对你说过的话!”
她毫不理会我,径自走到殿中跪在达定妃的身前,眼泪顺着她的面颊蜿蜒落下。
纪纲等人不敢怠慢,紧跟在她身侧,牢牢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朱元璋也已经注意到了她,缓缓抬起头来。
香云伸手去抚摸达定妃的头发,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哭喊:“母亲!”
这一声呼唤出口,殿中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她和达定妃的关系。
朱元璋凝视着她,问道:“你可是姓陈?”
香云站起身来,冷冷看向朱元璋,说道:“是的。大汉皇帝是我的父亲,是你害死了他,还抢走了我的母亲和弟弟。”
安王朱楹猛然抬起头来,怒视香云道:“你胡说什么?谁是你的弟弟?母妃与父皇夫妻情重,怎么会突然多出一个女儿来?”
香云目光掠过安王的身上,语气愈加冰冷:“我没有胡说,只不过我的弟弟已经死了,你是朱家的子孙,和我们陈家没有任何关系。”
朱元璋神情镇定,说道:“看来你一定和此事有关,你就照实说吧,为何要置朕于死地?你们还做过哪些事情?图谋过什么?”
香云目光闪亮,直视他说:“我们图谋的就是怎样让你偿还欠我家的血债!十七年前,我父亲惨死在你一箭之下,你对我家人赶尽杀绝。如今我们杀了你的太子,却没有杀掉你,也没有亡掉你的江山,是天不助我,如果有机会,我和姑姑一定要将你手刃于刀下,我们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听她一口气说完了这几句话,我轻轻闭上了眼睛,身子一软摔倒在地上。
眼泪从我合上的眼眸间汹涌出来,香云分明是在一心求死,她这些话中的任何一句,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朱元璋再有胸襟气度,也无法容忍害死朱标的凶手还活在眼前,他厉声问道:“太子之病,是你下的毒手?”
香云毫不迟疑道:“是我偷了别人的毒药下手的,毒药主人并不知情,是我欺骗了他们。”
朱元璋的脸上现出一种狰狞的神情,问道:“那匕首上淬的毒药呢?”
香云说道:“也是我亲手配制的。”
朱元璋哈哈狂笑了数声,大声喝道:“纪纲,你可听见了?你查到的情形如何?”
纪纲本是识时务之人,此时已知香云并无求生之念,不得不回禀道:“臣所查到的与其所言并没有太大出入,只是一直不知道毒药的来由,今日总算是明白了。请皇上降旨。”
朱元璋冷笑道:“还要朕降旨?你们没有处置过这样的狂妄之徒?”
纪纲不再多言,轻轻示意,身旁两名锦衣卫已经出手抓住了香云,眼看就要将她立毙于掌下。
我将眼泪忍了回去,顾不了那么多,大叫道:“请皇爷爷手下留情!”人已经向香云那边飞奔过去。
耳边传来朱允炆的声音道:“蕊蕊,你这是怎么了?不可在皇爷爷面前造次!”
我的手也同时被燕王紧紧箍住,他低声道:“你疯了吗?她所犯的是何等的大罪,你要和她一起去死吗?”
我几乎不敢相信一向注重维护名声和形象的燕王竟然在大殿之上,当着朱元璋和朱允炆的面,不顾礼仪辈份来拉我的手。
朱允炆也迫近我身旁,我看见了他眼中那一抹怀疑和不解的神情。
燕王很快就放开了我的手,大声道:“郡主切记,以后不可在大殿中如此喧哗,以免惊扰父皇。”
朱元璋挥了挥手,强压着怒火,问道:“永嘉郡主难道想为她开脱罪责吗?”
香云泪如雨下,哭道:“小姐,我对不起您和堡主,我亲手害死了母亲,此生罪无可恕,也无颜苟活于世间。以后您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不能再陪伴您了。”
我双膝跪地,对朱元璋说道:“皇爷爷,她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她并没有她自己所说的那么坏,这一切都是别人逼她做的!您是明君,请您不要相信她胡言乱语,事实并不是她所说的那样!”
朱元璋审视着我说道:“就算她并非主谋,其罪也当诛。你与她主仆一场,既然为她求情,朕就答应你赐她自尽,不行大刑。”
五马分尸、剥皮、凌迟等等酷刑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朱元璋能够这样,已经是作了最大的让步。
我看向香云时,却发觉她面容已呈现乌青之色,分明是已中剧毒之象,我早该想到香云随身都携带着毒药解药,她随时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殿中诸人都发觉有异,我眼看着香云的眼睛渐渐合上,仿佛是睡着了一般,头脑中一阵猛然的剧痛袭来,晕厥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