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为永嘉郡主后,常妃带着我住在东边殿阁,这里还住着太子的侧妃江氏,“映柳阁”是我的居所,西边殿阁住的是朱允炆的生母吕妃和朱允炆兄弟四人。
太子朱标专宠吕妃,在宫中早已不是秘密。
常妃和江氏都是品貌出众的美人,却长年累月得不到朱标的关注,吕妃进宫以来已经先后为朱标生下了夭折的长子朱雄英、次子朱允炆和朱允炆的三个弟弟,足见专宠之盛。常妃与吕妃先后封妃,太子尚未登基就拥有两个相同地位的妃子,实在不合惯例。朱元璋与马皇后或许觉得心中愧对常妃,对她异常优待,吕妃为人温和恭谨,对常妃也十分尊重。
我每天跟在常妃身后,就像她的小跟班一样,总是能哄得她开心不已,常妃也对我视若己出,处处关心照顾我。当我是林希的时候,爸爸妈妈爱护之余却对我管教很严格,我还是首次体会到这种全方位的呵护与溺爱。
映柳阁中的小太液池内,我用手掬起一捧冰凉温润的泉水,长发飘浮在水面上。
二十一世纪可以开空调,明代却不能,八月金陵的天气依然闷热,香云捧着梳子和衣服等候我起来,我很喜欢泡在水中的感觉,将手中泉水洒了几滴到她身上,笑着说:“你要不要下来陪我?”
她轻轻躲闪,摇头说道:“小姐别闹了,常妃娘娘赐给小姐的东西,奴婢怎敢享用,您不是要折煞奴婢吗!”
我住进东宫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唐茹见事成定局,只得自行返回唐家堡。燕王滞留京师已久,我却还未听说他返回北平的消息。
燕王率兵打败蒙元丞相一事令朱元璋龙颜大悦,不但赏赐他“钞一百万锭”,还委任他统领北边防务,全面负责对蒙元防卫事宜。晋王这次的表现一定让朱元璋相当失望,朱元璋对他并没有任何嘉奖,相较燕王的满载而归,晋王不可能无动于衷。秘密关押的秦王被释放出来以后,一蹶不振卧病不起。
谋害太子的居然是一名曾经救过朱元璋性命的御医,朱元璋御赐他一面免死金牌,锦衣卫正要追究原因,那名御医却已经畏罪自裁。即使无人谋害,太子身体也有难愈之疾,不会久于人世,那名御医下毒不过是加速了太子的死亡而已。
我总觉得这件事不会如此简单,是谁如此迫不及待希望太子赶快死去?
所有的一切必将随着立储之争浮出水面。
我从水中站立起来,香云帮我整理好头发,问道:“小姐今天什么时候去觐见皇上?”
晨昏定省是每日必做的礼仪功课,眼看夕阳西沉,朱元璋应该已经回到寝宫里了,他似乎对我的印象还不错,偶尔也会让我陪他聊聊天。
我将身上的衣服穿好,一袭白底黄绿小碎花衫裙清新淡雅,那面料又轻又薄,十分凉快,对她说道:“时候不早了,禀告母妃一声我就去。”
走到朱元璋起居的容华殿前,我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开始心神不宁,勉强走进殿中,一名太监蹑手蹑脚走近我,笑容满面说道:“皇上还未睡醒,请郡主小候片刻。”
我点点头,看到他手中持有一幅卷轴,问道:“公公拿的是什么?”
他笑道:“燕王殿下给皇上画的画儿,正要呈给皇上呢,郡主可要赏鉴赏鉴?”
我觉得诧异好奇,随手接过,展开来看时,只见画的是一幅塞外狩猎图,一名老年将军骑着骏马,持弓远射。燕王此画隐喻朱元璋暮年依然英雄了得,且有驱除蒙元一统天下之远大志向,足见他在父亲面前之缜密心机。
旁边还题有几句词:“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欲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正是苏轼所作《江城子---密州出猎》的上半阕。
这首词雄健豪放,慷慨激昂气象恢弘,如挟海上风涛之气,充满阳刚之美,我一直都很喜欢苏轼这首豪放之词,不由轻轻念出下半阕:“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接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我抬头望向殿门口,一眼就看见了他。
殿前凝然站立的正是燕王。
从漠北征战回来,燕王本来就清瘦了不少,数日不见他似乎又憔悴了几分,晚风吹起他金冠旁的飘带,拂过他的面颊,他似乎无动于衷,挺直的身影若隐若现在渐渐低垂的夜幕中。
他的紫眸依然那样深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殿门口初点燃的红色宫灯映照之下,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兀自冷冷静静站在那里,仿佛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为之动容。朱元璋如此大肆犒赏他,秦王、晋王都尽落下风,他应该很高兴很得意才是,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
那太监急忙趋奉过去,说道:“奴婢参见燕王殿下,皇上即刻就起,您的贵笔奴才这就呈给皇上。”
我完全没料到会恰巧遇到他,还随口念出他题画的苏词,心中掠过一阵慌乱,却发觉这心慌毫无来由,强自镇定,对他说道:“见过四叔。”
他的身躯似乎莫名轻颤了一下,却几乎难以被人察觉,他对殿中太监侍女们说道:“都忙你们的事去,父皇若是醒了再来通报本王,不必都杵在这里。”那些太监侍女不敢有违,急忙退出殿外。
夜风习习,自敞开着的轩窗袭进来,大幅窗纱在风势之下卷起飞舞,殿中银质的鹤嘴长灯几乎都要被吹灭。
偌大的前殿此刻就只剩下我和他二人。
他想说的话一定有很多很多。我只觉无比的心慌,感觉到一种压迫而来近乎窒息的紧张感觉,却仍然强自镇定,稳稳站立在他面前。
一阵劲疾狂风起处,前殿内所有的灯盏尽数熄灭,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种熟悉的青草香气笼罩在我周围,我的纤腰被他紧紧握住,他的狂吻随即落在我的唇上。
我除了惊诧和悸动,已经没有了别的感觉,一向冷静隐忍的燕王,居然在朱元璋的眼皮底下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现在已经是永嘉郡主,只要此事被任何一双眼睛看见,燕王处心积虑多年在朱元璋心目中建立的形象立刻毁于一旦。
他难道是疯了不成?
他的吻逐渐由激烈变为柔情,他的舌尖在我唇齿间甜蜜探索时,我轻轻咬了他一口,希望他能清醒过来。
他察觉到遽然的疼痛,离开了我,低语道:“小野猫,原来你不但会抓人,还会咬人!”
我急忙退后几步说道:“这是什么地方?我现在又是谁?你都忘记了吗?脸面性命都不要了吗?”
他又迫近了我,黑暗中眸光依稀闪烁着愤怒的火焰,低声对我说:“我一直在禁锢你强迫你,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自作自受!我若早知道有今日,在发觉你指甲藏毒来到我身边的那时候我就该一剑杀了你!你终于如愿以偿了,现在应该很高兴是不是?”
我有些害怕,摇头说道:“我只想跟我哥哥回家去,一切都是意外,我从来没有刻意去追求郡主的位子,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
他似乎有些冷静下来,又将我紧紧抱住道:“你可知道,你再长大一些,父皇一定会把你下嫁给臣子的?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到时怎能瞒得过别人的眼睛?你到底想要什么?难道嫁给别人比嫁给我好吗?”
我没想到他居然思虑得这么远,万一朱元璋下圣旨,我恐怕真的还是要嫁人,这个郡主当得实在是麻烦。我说道:“我一定不会嫁给别人的。”
他的眸光中隐约透出一丝光芒,道:“你还记得在山洞里对我说过的话吗?我一辈子都记得,不但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我都记得,我答应过你要永远陪在你身边,永远都不离开你、不让别人欺负你。我为你难过为你伤心都决无怨言,但是你却一直都不肯要我!一直在捉弄我!”
我的眼泪忍不住盈盈落下,一直以来,除了强迫我顺从失身于他,他对我真的很好。那些恩爱缠绵的时刻,我也并非是完全拒绝着他,几次恍惚中将他当作顾翌凡对他亲近,让他陷得更深、爱我更重。
他的身影在我心中早已成为不可磨灭的印记,只是我一直都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实感情。
我伸手搂住他的颈项,哽咽着说:“你为什么要喜欢我呢?我既不懂得服侍你,也不会哄你开心,又不肯听你的话,脾气也不好……”
见我主动去拥抱他,他狂喜过望,嘴唇磨蹭着我的面颊,轻声说:“我只知道,我可以找到一千一万个湖衣,但是一定不会找到两个蕊蕊。”湖衣本是他最宠爱的人,他却如此将她与我比较。
我摇头说:“你喜欢的人那么多,我知道自己比不上她们,顶多只是你一时心血来潮,才觉得我不一样。”
他捧住我的脸说道:“蕊蕊,我不是心血来潮,是真心真意。我知道我过去的事情让你无法接受,如果我早知道上天会眷顾我得到你,在你之前决不会有任何故事发生,我已经错了,但是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再错。”他这句话是在对他的风流过往向我作解释。
我泪眼蒙胧靠在他胸前,呼吸着他的味道说:“现在我还是要叫你四叔啊,我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
我如果真的喜欢他,就应该看到他的将来,而不是他的过去,翻旧账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自己变得狭隘。反正我已经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他有多少女人,我都不会看到听到。
他身躯震动了一下,随即说道:“虽然天意弄人,我得到你的心是晚了,但还不算太晚,我迟早要你来到我身边。”
我越发疑惑,难道他想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娶自己名义上的侄女?他后来的篡位还勉强可以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清君侧”,而这件事却是违背天理伦常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殿后传来,燕王立刻放开了我,退开数步,问道:“是谁?”
那太监的声音道:“回殿下,是奴才,皇上已经起驾了,请殿下和郡主一同进去。”
燕王淡淡说道:“知道了,刚才风大吹灭了殿中烛火,你们掌灯吧。”
灯光重新燃亮,燕王并没有看我,自己走在前面,见我半天没有动,回头看了我一眼,神情端庄严肃,眼角却流露出一丝柔情眷恋,却又很快收回了眸光转过头去。
我会意跟随在他身后,随他进入朱元璋的寝殿之内。
后面寝殿在无数盏四角宫灯的照耀下,渲染出莹莹彩光,殿门口分别侍立着几名手持拂尘的长衣太监,以及手捧金盂的窈窕侍女,我跟在燕王身后进殿时,恰好碰见两名侍女由侧面步出每人捧着一个银盘,上置同色的镂花银质宝盏,跪在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接过,将其中一盏饮尽,抬头望见燕王进来,微笑示意侍女将另一银盘呈递到燕王面前,说道:“这龙凤紫金汤配制不易,颇有强身健体之功效,这盏就赐给你了。”
皇帝将御用进补的汤药赐给儿子,燕王躬身接过,恭谨说道:“儿臣谢父皇。”
他将那银盏拿在手中,刚揭开盏盖,我的鼻端立刻感觉到一种不太正常的味道,脑子里似乎想起什么来,却又模糊不清。
我眼看着他就要喝下龙凤紫金汤,心中大急,叫道:“且慢!”
朱元璋和燕王同时看向我。
燕王目光中似乎略有忧虑之色,朱元璋御赐的东西我怎能阻止他接受?未免对皇帝太不尊重,他是担心我太冒失莽撞得罪了朱元璋。
朱元璋古铜色的面庞眉目含威,语气却并不严厉,问道:“小丫头今天是怎么了?为何不要你四叔喝朕赏赐的东西?”
我已经顾不上理睬燕王是什么表情,跪在御座前解释道:“皇爷爷应该知道,我本是来自蜀中唐门,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而已,请皇爷爷不要怪罪。”
朱元璋看向燕王,燕王略带责备口吻,对我说道:“你初来宫廷不知道宫中规矩,父皇所用之物均以银盏乘放,早已经过多人检验。若是真有不妥之物,怎能让父皇饮用?况且父皇都已用过,纵然有事,我也应该与父皇一起承担。”
他说完了这些话,又对朱元璋说道:“永嘉郡主年幼,又是初来乍到,父皇不必介意,儿臣这就喝了它。”
他举盏欲饮,却听见朱元璋大声喝止他道:“棣儿你放下!”
朱元璋此时的脸上挂满了慈祥爱护的笑容,燕王也是一副恭谨孝顺父亲的模样,外人看来这对父子之间的确是亲密无间,互相关怀。
我却觉得燕王的感情远远不如朱元璋真实。
朱元璋对我很和蔼地说:“你既然感觉不对就看一看,朕也想知道,这汤到底有没有问题?”
我点头接过那银盏,那种莫名的感觉更加强烈,脑子里剧痛了一下。
林希和唐蕊的记忆开始同时起作用了。那龙凤紫金汤中一定配有丹砂,迷信炼丹的皇帝都会认为丹药可以延年益寿,实际上并非如此,历史上有很多皇帝因过量服食术士炼制的“仙丹”而殒命。丹砂的主要化学成分是硫化汞,密度比较大,和银相仿,出产在低温热液的矿床中,是提炼汞的最主要的矿物原料,中医常常利用辰砂作为安神、定惊的药物。
一点丹砂并不会致人死地,要命的是汤中还兑加了萝卜汁。丹砂与萝卜汁两者结合后,代谢后体内会很快产生大量有毒的硫氢酸,硫氢酸可抑制人体对碘的吸收,天长日久必然导致诱发或导致甲状腺肿,严重者就会死去。
是谁要暗中加害皇帝?是谋害太子的幕后黑手吗?
难道他们就在皇宫之中,他们的目标是继太子之后将皇帝也害死?
我额头上沁出冷汗,神情有些慌张,望向朱元璋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燕王在一旁看到我汗珠滴落,以为我是没看出什么情况,只是默默看着我。
朱元璋在等待我的答案。
我咬一咬牙,既然机缘巧合让我发现汤中有毒,说不定是天意注定要借我之口揭露这件事情,我就如实说出来好了。
听完我的结论,他们的脸色果然和我预期的一样,都不太好看。
朱元璋沉默了半晌,突然站立而起,将手中银盏往地下重重一摔,大怒道:“朕已经容忍了他很久了,蓝玉这个逆贼,居然给朕荐举妖道妖方,要置朕于死地!朕即刻就要将他正法,让他九族人头落地!”
燕王在旁说道:“儿臣早已说过蓝玉当诛,父皇已经密令锦衣卫彻查其罪状数月,如今也是时候了。”
朱元璋余怒未消,点头说道:“锦衣卫已回报朕蓝玉私养甲士三千,又与其岳父吏部尚书詹徽密谋不轨,证据确凿,如今又加上谋害朕,死十次都不足以泄朕心头之恨!你先不忙回燕北去,朕会命锦衣卫与刑部协助你,先将人尽数拒捕起来,你留在京里给朕把蓝玉一案审理清楚明白再走!”
燕王道:“请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不辱皇命,父皇龙体要紧,实在不必为蓝玉这逆贼生气。”
朱元璋往后靠在御椅上,有些无力地说道:“朕如今老了,你们弟兄都是朕的亲生儿子,也是朕最亲最信的人,有些事情只有靠你们……”
燕王正欲说话,朱元璋摆了摆手说:“你们都去吧,朕现在想一个人安静安静。”
我们不敢滞留,退步而出。
从寝宫出来,夜色笼罩的皇宫灯影绰绰,隐约可闻蝉鸣之声。我们并肩走到御花园中,我若是回东宫,就该出东门往东走,燕王也应该回燕王府去。正要与他道别,只见一列灯火照耀过来,似乎是巡夜的太监,他身手迅捷,早已夹带着我,闪身躲在假山之后的阴影处。
宫中太监们各司其职,除去一般所谓的“内十二监”各有所司之外,另外还有“惜薪”、“宝钞”等等四司以及“兵仗”、“浣衣”等等八局,加起来总称为“二十四衙门”,为宫女所设的六局,每局另设四司,人数十分庞杂。即使是在夜里,宫中往来行走的人也并不少。那些太监走马观花巡视了一遍,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早已去远了。
我将头依靠在他胸前,嗔怪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不怕被人发现吗?”
他悄声笑道:“在自己家里,我怕什么?皇宫路径没有我不熟悉的,这些奴才哪里看得到我们。”
想起刚才的事情,我有些内疚,想不到我今天的话竟然成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蓝玉案”的导火索。我轻声道:“我今天真的不该去阻止你,反而害了别人。”
他微微皱眉道:“蓝玉本就该死,害他的人是他自己。无论有没有今日之事他都必死无疑,只不过是多了一条罪状而已,你不要如此自责。”
“此案一定会牵连到很多人,如果人数成千上万,你也要对他们下手吗?”
“父皇旨意已下,我一定会秉公审理,不会滥杀无辜。但是只要牵涉此案,便是当诛之人,我决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我心中掠过一丝失望,朱棣的手上终究还是要沾染血腥之气,“蓝玉案”只不过是一个开端而已。
怎样才能化解他的暴戾和残忍?如果他真的爱我,我的爱情能否打动他,让他变得温柔仁慈一些?
他一直在看着我,款款深情溢于言表。
我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他的唇凉凉的却很清新柔软,和他身上的气息一样,带着青草的香气。以前他强行亲吻我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用心去体会过他的味道。
他的眼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开心,说道:“你今天是怕我喝下有毒的东西才出言阻止我对不对?你为了我居然不怕得罪父皇,我今天终于知道原来你这样关心我!我正舍不得离开你,父皇予我良机,我又可以多陪你些时候了。”
我撅着嘴说:“你少得意,就算是普通朋友,我也会阻止他的。”
他的眼里掠过一丝笑意,说道:“普通朋友你会为他吃醋吗?”
“我什么时候为你吃醋过!”
“你就是在吃醋,”他一手搂住我的腰,一手在我鼻尖轻刮道:“我很喜欢你这样,说明你心里还有我。”
我想到他那些红颜知己,心中还是有些委屈,神情有些黯然说道:“我要是吃你的醋,现在只怕早已在醋海里淹死掉了。”
他伸手覆盖在我唇上,说道:“不准在我面前提这个字,你若是有事,我也不想独活了。”
我轻捶他的肩膀,说道:“我死又不是你死,你管我……”
“还要说吗?”他这次不是用手而是用他自己的唇瓣封住了我的唇,我后来的话语都湮灭在他的热吻中。
他略带惩罚的亲吻却让我们的身体温度都急剧上升,我搂着他的颈项,又羞又急,御花园中毕竟不是安全的地方,他居然如此肆无忌惮。他的情欲却一发不可收拾,我背靠着光滑的假山石壁,合上眼睛承受着他的爱抚和激狂,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紧紧拥住他结实的身躯。
我们隔衣温存了片刻,我面色潮红,依偎他更紧,娇软无力道:“不要太过分了……”
他呼吸渐渐恢复正常,将我横抱而起坐在山石上,才说道:“你一定以为我很好色,很风流是不是?”
我眨了一下眼睛。
他理顺我有些纷乱的发丝说:“妙云是我的结发妻子,同甘共苦将近十年,她随我去燕北,给我生了好几个可爱的孩子,为我做了不少牺牲,我一直都很敬重爱护她。湖衣自幼就有内疾,一直在吃药,她性情温柔,总是对我百般尊重与顺从。我去明月山庄的时候很少,她也从无怨言,我这一辈子都决不会抛弃她。”
我问道:“那金疏雨呢?徐妙锦呢?”
他叹了一口气,摇头说:“我还没有审蓝玉,你倒先来审我了。那都是我当年任性而为所犯下的错,我并不想娶锦儿,是怕她姐姐伤心。”
我心道:“你若真怕她姐姐伤心,当初又怎会作出那样的事情!”
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眼神中尽是内疚愧悔之色,我心中一软,不想再逼迫他,甚至那个死去的“青青”和他的故事,也不想再追问了,亲亲他的脸说:“好,我不审你了,只是我出来很久该回东宫去了,怕母妃找我。”
他站起身来放下我,凝视我说道:“还有一句话,蕊蕊,倘若那两次……让你有了身孕,一定要告诉我,不可以自己一个人承担所有的事情。”
回到东宫,迎面碰见了香云。晚间凉风习习吹来,香云一向心思灵巧,她那双妩媚机灵的大眼睛一扫而过,目光落在我略显纷乱的鬓发和衣襟上。
她似乎看出了什么,走近我掩嘴轻笑道:“这风吹得大,小姐的头发有些乱,让奴婢帮您整理好吧。”
我脸上有些发烧,轻拂开她的手,并不看她径自往映柳阁内走去。她急忙跟上来,附耳悄悄说道:“奴婢怎敢取笑小姐?只是如今不同以前了,宫中耳目众多,您自己还是多留神些,万一有什么闪失,吃亏的还是您自己。”她早已知道我和燕王的关系,也猜到了今天我一定又遇见了他。
我不再闪避她,心中却一阵凄凉,想到自己和燕王结下的孽缘,摇头叹道:“他并没有强迫我,我知道我本来不该这样的。”
香云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说道:“奴婢早有感觉,您终究有一天会爱上他,看来奴婢并没有猜错。”
我听见她说我爱上了燕王,不觉又神思怅惘,眼望窗外夜幕中那弯如钩的新月,几缕淡淡的飞云烘托着晦明参半的月色,景致宜人,却惊扰起心中纷乱的思绪。
我喜欢燕王对我那种霸道和温柔交错的感觉,有时候他轻柔如羽飘落的眼神,都能让我的心底掠过一丝悸动,只是我一直都压抑着自己不去想他的好,刻意把他的缺点在脑海中无数次地回放,借此磨灭掉对他的印象。
如果没有心动过,我实在不必如此。我压抑自己,其实都是为了顾翌凡,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曾经的誓言。但是燕王总是在不经意之间让我在他身上看到顾翌凡的影子,也正是这种感觉让我能够轻易地接受他。
既然已经承认了爱他,无论他将来是什么样子,眼下的他还是值得我用心去爱的。
只要曾经拥有过,又何必在乎将来的结局?
我回过头来,对香云说道:“你是没猜错,错的本来就是我,他比在明月山庄初见我们时消瘦多了,都是我不好,总在自寻烦恼,还连累了他不开心。”
香云抬头看了看我:“小姐总算知道心疼燕王殿下了,如今是想要补偿他吗?但是身在宫中,小姐却不可以如此冒险。”
我苦笑了一下,宫中的确凶险。许多皇子都知道我曾经在燕王府内住过一段时间,也目睹过燕王对我的一些亲密举动,朱元璋迟早都会知觉我和燕王的真实关系。但是,即使他知道自己封错了郡主,皇帝的尊严也决不容许他承认自己做了件乌龙的事情,只会将错就错继续维护皇家体面。
燕王就是燕王,郡主就是郡主。我们再喜欢对方,也必须将这个秘密保持下去,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只要我稍有不慎,皇帝要牺牲的也只会是我这个与他毫无关系的民间女子,不会是他那拥有皇家血统的亲生儿子。
我低声问香云道:“你能制出让我不会怀上孩子的药吗?”
香云虽是点头,脸上却有不忍之色,低声道:“可以。但是小姐要一辈子这样下去吗?”
我本来就不是这朝代的人,与这里的人发生感情已经是不该,怎能和他们有孩子?更何况我和燕王已为名分所限,我永远都不可能为他光明正大生孩子。
想到这里,我冲她笑一笑,说道:“是的,你一定要帮我。”
接连下了几天的阵雨,闷热的天气逐渐缓解,气候已渐入秋,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傍晚,我带着香云来到御花园中,园中小径旁疏栏两侧种植着大片的月桂花,香气隐隐飘来,。
春樱夏枫秋桂冬梅,曾几何时,W大的桂园里的花香也是如此沁人心脾。如今这一切,都离我那么遥远。八月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月中的宫殿,宫中的仙境,已成为历代脍炙人口的美谈,桂树已经成了“仙树”,宋代韩子苍曾为桂花赋诗曰:“月中有客曾分种,世上无花敢斗香”。
香云攀折下一枝桂花,那小小的淡黄色花萼散发出丝丝幽香:“小姐,明天就是中秋佳节了。不知那月里嫦娥在广寒宫中,可会觉得寂寞?若能上月宫去看看就好了。”
我蓦然发现,不知不觉间来到明代已经半载有余。除了留下心中难解的情丝郁结,我几乎一无所获。我抬头遥望夜空,笑道:“如果我告诉你,那月宫中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几块石头,所谓嫦娥玉兔和吴刚不过是前人杜撰而已,你还对月宫如此有兴趣吗?”
香云皱眉道:“怎会是这样呢?奴婢小时候听姑姑讲月宫里的故事……”她似乎警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刹住了话头。
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自己的身世,听她这样说,她的出身来历应该记得很清楚,唐蕊遇到落难的香云时她已经有八岁了,在唐家堡十年来,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起过她而已。
我追问道:“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香云似有难言之隐,犹疑不决,然后才说道:“奴婢不想欺瞒小姐,但是奴婢确实不能说出来,请小姐容谅。”
我点点头,不再强人所难。正要移步往前走,却听见一名女子曼声吟道:“梦骑白凤上青空,径度银河入月宫。身在广寒香世界,觉来帘外木樨风。”
我四处搜寻人影,只见桂花树后,款款显现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她同常妃、朱允炆一样,穿着一身素色的孝服,身材中等,乌黑的发丝盘成高髻,鬓旁一朵浅黄色的秋蕙,眼若秋水,顾盼风流,手执一柄象牙雕就的精巧折扇,身后跟着一个手拿细绢袋的侍女。
来者正是太子侧妃江绮怀。
她的年纪似乎不过二十有余,比常妃吕妃都小得多,出于礼仪尊重,我不得不躬身行礼,唤道:“江姨娘好。”
江绮怀伸手扶起我,略带几分矜持道:“永嘉郡主请起。”
我看到她身后的侍女,问道:“姨娘那细绢袋用来做什么用的?”
她淡淡微笑道:“我喜欢这桂花的淡雅香气,让她们收集桂花到这细绢袋中制作香囊,郡主若是喜欢,改日我送你一个。”
那侍女笑道:“娘娘制作香囊的手艺可是宫中之冠,香气持久。一两黄金也难求一个,郡主真是好运气。”
我也笑道:“谢谢姨娘。”
江绮怀漾起有一丝开心笑意,说道:“或是用糖腌起,泡桂花茶也极好,郡主不妨试一试。”
我也喜欢桂花,桂花盛开的时节我的身边总有暗香浮动和芬芳的呼吸,总是惋叹花开的时间太短。桂花茶我也喝过,但味道并不好,感觉有些怪怪的。
自古红颜多薄命,江绮怀才貌都是一流,又远比吕妃年轻,太子却并不喜欢她而宠爱吕妃,其中缘由或许只能用情之所钟来解释。太子从来没有给过她幸福,却给她留下了孤独终生的宿命,她的一生几乎已经随着太子的死去划上句点。我面前的江绮怀却似乎并没有心如槁木死灰,好像比我们都还要多上几分闲情逸致,她的生活态度比我当时要积极得多。
如果从没有得到过,其实根本谈不上失去,也只有真爱过才能体会到失去心爱的人时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我可以肯定她对太子正如太子对她一样,也没有投入太多的感情。这样两个人当初就不该在一起,是谁成就了这段本是两厢不情愿的婚姻?
江绮怀对我说道:“郡主再逛逛,我们也摘得差不多了,这就回去了。”
我看看时候已经不早,就说道:“我们和姨娘一起回去。”
走到东宫内,我们一起往东侧走去,我住在映柳阁,她住在吟香苑,中间是常妃的居所。
我们一路谈论桂花的掌故,颇为相投,她对我道:“你可愿意去我那里坐坐?请你品尝我新做的桂花茶吧。”
我笑道:“我今天真是有口福,求之不得,有扰姨娘了。”
我们进了吟香苑没多久,刚刚坐定,侍女们斟上茶来,我尝了一口,只觉味道香甜宜人,比我以前喝过的好上十倍还不止,正要夸赞几句,只见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进来禀报道:“回娘娘,侍郎大人有急信呈递进宫来。”
江绮怀的父亲江侍郎,与蓝玉私交甚笃,且是姻戚,我心中一动,莫非燕王已经开始对蓝玉同党动手了?几日不见他,他一定在和锦衣卫追查蓝玉一案,江侍郎是理所当然的同党。
江绮怀面色平静,淡淡接过展信而阅,柳眉微蹙,随即将信收起,并不再看一眼。
那小太监跪问道:“侍郎大人派来的信使在等候娘娘回信,请娘娘示下。”
江绮怀神情冷漠,说道:“如今我能有什么示下?他们不如去求冰妹妹,远比求我有用。”
蜀王妃蓝冰,正是蓝玉的女儿,蓝冰是江绮怀的亲表妹。
看江绮怀的脸色,似乎是蓝玉案东窗事发,江侍郎来信恳求女儿在皇帝面前说情,网开一面。
那小太监面露难色,不敢起身,江绮怀面色虽然冰冷,毕竟是骨肉至亲,娘家总归是自己的根本,神色间隐隐透露出焦虑,却不肯再说话。
我不好再坐下去,起身告辞:“多谢姨娘的好茶,改日定再来叨扰,还要去母妃那里请安,告退了。”
江绮怀点头道:“你去吧,有空就过来,不必拘束。”
我和香云谢过,出了吟香苑不远,却似乎听见女子的抽泣之声传来。香云说道:“小姐可听见了?似乎是江妃娘娘在哭。”
我轻拉她衣袖,道:“快走,让她知道我们未走远,一定很尴尬。”
我和香云来到常妃所居正殿时,已经听见殿内有笑语喧哗之声。侍女们早已通报进去,一名太监走近我提醒道:“回禀郡主,临安公主、宁国公主和吕妃娘娘都在娘娘这里。”
我点头移步进后殿,果然见到他所说的那些人。朱元璋的长女临安公主,年纪三十有余,宁国公主只比长姐略小,吕妃和她们也都差不多大,她们按理都是我的长辈。
我依礼一一拜见她们,走到临安公主面前时,她示意我在她身旁坐下,然后问我道:“永嘉郡主多大了?生辰是几时?”
唐蕊的年纪我知道,但是她的生日我确实没注意过,听香云提起过大约是在年底,我不敢怠慢临安公主,急忙答道:“十六岁,我是年末的生日。”
吕妃在旁说道:“她和允炆同岁。”吕妃说话的声音很清脆动听,眼神中流露的温雅感觉让人如沐春风。
宁国公主笑道:“父皇有意给十九弟他们选王妃,我和姐姐陪着胡充妃左挑右选了几个时辰,这京城里臣子的女儿虽多,品貌好的却选不出几个。前日听驸马说,曹国公家做媒的踏破了门槛,景隆也是挑花了眼,都不知道该选谁家的了!”她喝了一口茶,眸光看向我,接着说道:“若是个个都象永嘉郡主一样,哪里还用得着选。”
常妃看了宁国公主一眼,慢条斯理开口道:“原来公主是将心思都放到别人家去了,想是已经忘了我们允炆的事情。”
吕妃也笑道:“公主本就善言,为人又热心周到,眼光又好,一定能给允炆挑个好妃子。”
宁国公主大笑道:“你们两个红脸白脸一唱一和,看来我不想做这个月老都不成!你们放心好了,别人我不敢担保,允炆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们选一个既美貌又贤良的儿媳妇。”
常妃笑道:“如此就多谢公主了。”
宁国公主看了看我,对她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皇嫂可别忘了还有个乖女儿啊。”
我听她们议论那些皇子王孙们的婚事,却没想到居然议论到我了,看来燕王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他们不可能让我这样自由自在过下去。我急忙跪倒在常妃面前说道:“儿臣才侍奉母妃不及一月,母妃可是嫌弃我蠢笨吗?儿臣只愿意一辈子陪着母妃,永远不离开您。”
常妃赶紧俯身拉起我,语气有责备之意,却是暗藏不住地开心:“你这个傻丫头,我几时说过要你离开我了?我也舍不得这么早嫁你出去。”
我大喜过望,依偎站立在她身旁撒娇,说道:“谢谢母妃!”常妃抚摩着我的手,对宁国公主说道:“有了这个贴心的丫头,我觉得时间过得快多了,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过一两年再议婚,也不至于耽误了她。”
临安公主和宁国公主相视一笑,随即换了别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