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大军南归,因为不是打仗,且押解着亲王家眷,故而走走停停,行速甚慢。这一日来至归德府地界,烈日当空,天气炎热,大队人马便停在路旁歇息。
张士行正坐在一颗大柳树下歇脚,忽听得囚车那边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之声,他急忙带人走过去查看。只见关押女眷的一辆囚车之中,周王次妃杨氏解开衣襟,露出白白的胸脯,正在给怀中的婴儿喂奶。那婴儿吮吸了几口,吸不到奶,便使劲啼哭起来。旁边有几名锦衣校尉嬉笑观看,指指点点。
张士行走上前去,呵斥道:“妇人喂奶,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快走。”
那几个锦衣校尉一见是他,便悻悻然走开了。
张士行也未成家,不懂得育儿之道,便问杨氏道:“杨妃,小王爷因何啼哭?”
那杨妃头也不抬道:“这孩子还未过百日,正是长身体之时,平日都是府里乳娘喂奶,如今那乳娘被你们遣散了,我奶 水又不足,他吃不饱,自然啼哭不止,惊扰了锦衣卫老爷,望乞恕罪。”
张士行听她说得辛酸,内里却满含怨恨,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便转头对牛二说道:“你去附近村庄找些羊奶来,给小王爷吃饱,省得聒噪。”
牛二嘟哝道:“张佥事还真是好心,眼看这老的就要人头落地了,还管什么小的?”
张士行斥道:“啰嗦什么,快去。”
牛二不情不愿的带几名校尉向附近村庄走去,过了半晌,牵回来一头母羊,挤了羊奶,盛在水囊中递给杨妃。杨妃接过水囊,自己先喝了几口,便把囊口对准婴孩小嘴,给他喂奶。谁知羊奶腥气太重,那婴孩喝了几口,便闭住牙关,不愿再喝,羊奶从他嘴角流下,浸湿了他的襁褓。气得那杨妃使劲打他的屁股,口中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挑三拣四。”那个婴孩手脚乱动,大哭不已。
牛二斥道:“你这个妇人好不晓事,我们兄弟千辛万苦找来羊奶,你却如此糟蹋,拿个不懂事的娃娃出什么气?你不会哄他睡着了,再给他喂奶?”
那杨妃本来在王府中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一般,如今成了阶下之囚,零落成泥碾作尘,被牛二这么一训斥,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牛二更加嫌弃,斥道:“要喝不喝,不喝老爷我拿走了。”说罢,作势便要夺那水囊,杨妃急忙护住,哀求道:“不要拿去,妾身知道怎么做了。”说罢,她轻轻摇起那婴孩,哼起了歌谣,那婴儿哭声渐息,昏昏睡去。杨妃便再次把囊口对准婴孩嘴巴,喂了下去,这次婴儿没有抗拒,边睡边吃奶,她才安下心来。
闲话少叙,非止一日,大军回到京师。李景隆、张士行二人入宫面圣,建文帝一见朱有爋的口供,大喜过望,即刻命三法司会审此案。三法司将周王府一干人等全数过堂,此刻朱有爋倒是识趣,没有翻供。人证物证确凿,不容周王辩驳,刑部尚书暴昭当堂断定周王谋逆大罪成立,判斩立决,判词送入宫中,建文帝因周王为至亲骨肉,特赦其罪,削爵除国,废为庶人,交与宗人府严加看管。
李景隆因平叛及时,处置妥当,加太子太傅;张士行因办案得力,拿人有功,升为锦衣卫同知,连带牛二也升为百户。朱有爋因大义灭亲,首告有功,从汝南郡王升为汝南王,即日起之国就藩。
周王一案,建文帝命诏告天下,他本意是杀鸡儆猴,谁知如此一来,朝廷削藩之意大白于世,各地王府纷纷告变,代王朱桂、齐王朱槫、岷王朱楩皆应谋反之罪被废为庶人。
最为凄惨的是湘王朱柏,被人告发谋逆,不愿入京受辱,竟然也学谭王一般阖宫自焚了。
湘王朱柏,是太祖第十二子。洪武十一年封,十八年就藩荆州。生性向学,喜欢读书,每至深夜。他在荆州开景元阁,招才纳俊,志在报国。他又喜谈兵事,膂力过人,善使弓矢刀槊,驰马若飞。洪武三十年五月,湘王曾同楚王朱桢一同出兵讨伐古州蛮夷,每次出入,皆以缥囊载书相随,遇山水胜境,则徘徊终日,流连忘返。他尤善道家之言,自号紫虚子。他在建文帝诸位王叔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之人,深为建文所忌。故此一有人告发朱柏造反,建文帝即刻遣使前往荆州聆讯。朱柏大惧,无以自明,遂阖宫自焚而死。因其无子,国除。
消息传到北平,燕王朱棣大怒,拍案而起,对道衍和尚道:“太祖高皇帝尸骨未寒,今上便不顾骨肉亲情,削除诸藩。我为诸王之长,焉能听之任之,我即刻启程,前往京师,与今上明辨是非。”
道衍劝道:“大王不可。此次朝廷削藩,明为五王,实则燕耳。大王为太祖高皇帝所最爱,又仁明英武,得士卒心,为朝廷所最忌。故此削除周齐等国,实为去除大王臂助。燕之羽翼除尽,朝廷便要对大王动手了。若大王此刻赴京,无异于自投罗网,一力士可擒也。望大王三思。”
朱棣怒道:“那又如何?让我做缩头乌龟,一言不发?”
道衍笑道:“那倒不必。大王为诸藩之长,此刻诸王皆盼大王出首为其发声,大王当即刻上表,为周王求情,毕竟是一奶同胞,措辞失当,也情有可原。另一方面,大王当暗中搜罗能人异士,结交武将,积蓄力量,待时机一到,乘机起兵,清君之侧,匡扶社稷,建不世之功。此刻当为文斗,不为武斗。”
朱棣把这一口怒气咽了回去,道:“就依卿言。”
他随即上书朝廷道:“太祖高皇帝分封诸王,为国屏藩。建之为难,削之实易。臣观周王橚所为,形迹暧昧,幸念至亲,曲垂宽贷,以全骨肉之恩。如其余藩王恶迹昭彰,祖训俱在,臣何敢他议。臣之愚议,唯望陛下体祖宗之心,廓日月之明,施天地之德,念亲亲之恩,三思而后行。”
建文帝收到奏章后,内心有所触动,急招齐泰、黄子澄、方孝儒三人入宫商议。
建文帝将燕王奏章交给三人观看后,道:“近日连去五王,天下骚然,此刻燕王上表,颇有笼络人心之举。朕看削藩之事有些操切,朕意暂且搁置,待局势稳定,再行启动。”
齐泰一听,急道:“陛下,万万不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今周王既去,所忌者惟有燕王耳。往昔因其北征有功,一再容忍,此刻他上书指斥朝政,当乘机去之为便。”
方孝儒却摇头道:“不妥,不妥。陛下所虑极是。太祖高皇帝分封诸王,比之古制,有所过焉。诸王又多不法,违反朝纲。不削,朝廷纲纪不正。削之,则伤亲亲之恩。故此汉贾谊曾说:‘欲天下治安,莫如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今我朝效仿其意,不行晁错削夺之谋,而效主父偃推恩之策,在北诸王,其子弟分封于南,在南诸王,子弟分封于北。如此一来,藩王之权不削而自削矣。”
黄子澄听完却摆摆手道:“方先生此策缓不济急。朝廷削藩之意已大白于天下,诸藩心怀二意,与朝廷已成水火之势,此刻退让,必长其气焰,日后再图,恐难以为之,且为其所笑,有损圣德。”
建文帝有些担忧道:“燕王智勇双全,善于用兵,朝廷大将凋零。若逼迫甚急,万一激起兵变,谁人抵敌?”
黄子澄胸有成竹道:“燕王其人,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如李景隆擒周王一般,方为上策。”
齐泰不屑道:“此计只能用一次,岂可一而再,再而三的使用,燕王又不是傻子。”
黄子澄道:“万变不离其宗。我们换个人再去。”
建文帝急道:“如何施为,卿快快道来。”
黄子澄道:“朝廷以防边为名,发军前往开平戍边,路过北平,将燕王府护卫精锐抽调一空,悉去守边,则燕王无能为矣。”
建文帝击节叹赏道:“好计。”
齐泰道:“臣略补几策,当调可靠之人为北平布政使,控制粮饷。另调忠心之臣为北平都指挥使,控制军马,三管齐下,燕王如有异动,必一举成擒。”
建文帝大喜,君臣几人商议一番,遂命锦衣卫指挥使宋忠为左军都督府佥事,率军三万北上巡边,路过北平之时,抽调燕王府护卫一万五千人,共同驻守开平卫。命工部尚书张昺为北平布政使。
在考虑北平都指挥使司人选之时,众人发生了分歧,齐泰推荐盛庸,黄子澄推荐铁铉,二人争执不下,建文帝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一人,道:“朕想起一人,此人现任府军右卫指挥使,名唤张信,是个忠义之人,曾为了旧主张温,不惧牵连,向朕求救,虽未能如愿,但孝康皇帝认为此人可担大事,故在生前将其和张昺二人调入京师,悉心栽培,以期日后大用。”
众人一听是太子朱标生前看中的人,都不再言语了。
建文帝遂命人将张信召入宫来。
张信入得宫后,叩头已毕,站起身来,静候旨意。众人见他面如炭火,身材结实,的确是个忠勇武人,便都点点头,暗暗称赞太子朱标有识人之明。
建文帝温言道:“张卿,那日朕还是太孙之时,未能救下会宁侯张温,你可曾怪罪与朕?”
张信躬身施礼道:“微臣不敢,陛下当日已然尽力了。一切皆是命中注定,臣不敢怪罪任何人。”
建文帝微笑道:“如此甚好,朕今日便委任你为北平都指挥使,前往北平府,掌控北平都司一切兵马,你可愿意?”
张信道:“微臣遵命。不过北平府为燕王封藩所在,如其有不轨情事,臣该如何处置?”
建文帝笑道:“你倒问得乖巧,正要你去看住燕王,不使其生异心。若其有不法之举,可先报朝廷知晓,听候旨意。”
张信迟疑半晌道:“若情况紧急,来不及向朝廷禀告,臣该如何处置?”
建文帝道:“若到了这种地步,你可便宜行事,但记住一处,燕王为朕至亲骨肉,尔等不可伤他性命。”
张信道:“臣知晓了。”
建文帝见大事已定,便宣告退朝,众人随即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