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斜,天边现出一片赤色云霞,似火烧一般,大帐内,朗月守在黎羽身边,自服下解药后,黎羽面色已缓,人也清醒过来。
黎羽的手被裹得像个粽子,饶是想动也是动弹不得,只得口中言语:“月儿这般看着我,倒叫我生出些不安。”
“为何不安?”
黎羽费力抬起胳膊,轻抚上朗月的面颊,柔声念道:“我不想看到月儿为我担心。”
朗月轻轻捏起他的脸颊,微嗔:“若不想我担心,那你便不要受伤。”
眼中泛起柔波,黎羽将身子朝前靠了靠,头轻抵在朗月身上,“月儿,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朗月笑道,轻柔拂过他的发丝,“我怎么舍得离开,饶是你将我赶走,我也会赖着不走的。”
“真的吗?”怀中人儿,颤声道,“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会离开我。”
朗月手微微一滞,黎羽心尖猛地一颤,但听朗月又一声:“若你负了我,我定决然离开,再不相见。”
“月儿,我绝不负你。”
帐内一双人,帐外佳人自怜,原来他也是温柔之人,只不过所有温柔皆给了另一人。
可佳人眼中自有情人,又怎看得到身后有心人。
“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伊木提拦住从身旁经过的小兵,小兵看起来似有急事,从他身边经过也没注意到他。
小兵上气不接下气道:“徐将军没了,汗王叫小的来找徐小将军,向他禀明情况。”
“徐文昌,徐大将军?”
小兵点头,“是他府上的侍女发现的,就在前不久。”
“如何没的?”
“以剑自刺胸膛。”
伊木提松了手,小兵又赶着去找徐南依。
客栈内,李时睿得知这一消息时,惊得手中茶杯脱了手,他今晨拜访时,人还好好的,怎么这会说没便没了,他仔细回想二人经过,确实觉得他当时有些苦思,可为何,这般突然,却是苦了南依。
李时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封信是徐将军托他交给黎羽的,可他不明白徐将军为何不亲手交付,但一切都不是他所能想的。
记忆重回今晨,李时睿在管事的引领下来到正厅,也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徐将军,能在大凉见到一座纯正的中原建筑实属不易,看来库尔汗王对他十分器重,竟特意为他建造府邸。
人虽过半百,气质仍不减,依旧身板笔直,虽久经沙场,身上却无丝毫戾气,反倒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息。
见到他,徐将军从座上起身,迎上前去,拜道:“老夫见过李国太子。”
“徐将军过敬,晚辈怎担待得起。”说着将腰弯的更低。
徐文昌也不再客气,转身将他请到座上,正色道:“太子千里迢迢来此寻老夫,可是依陈王殿下所托。”
“不愧是徐将军,晚辈未语,您便已猜明来意。”
徐文昌摆了摆手,刚要添水的异族女婢见状将茶壶放下,躬身退下,他轻捋胡须,说:“太子无论有何请求,老夫都不会答应。”
“晚辈还未曾说,将军怎知您会不会答应呢。”,李时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上前双手奉到徐文昌面前,“此信乃陈王离京前托晚辈转交给将军的,还望将军亲鉴。”
“不必了。”,徐文昌没有接过信,他将茶杯水续上,轻抿一口,道:“左右不过是要老夫帮他颠覆当朝。”
李时睿轻笑一声,将手收回,“徐将军果然看的透彻,实不相瞒,李国已准备和陈王殿下联手以谋求安定,可惜李国太小,更无将军这般将帅之才,将军乃黎国前将,战功赫赫,若是由将军带领我国之兵,攻入皇宫,岂不是胜券在握。”
徐文昌将茶杯放下,闭目缓缓摇头,“老夫年事已高,折腾不起。”
李时睿没想到他会拒绝的这么痛快,更没想到黎明帝几乎灭他全家他竟一点恨意也没有,“将军难道不恨吗?还是说真如您儿子所言,将军心大如天,一早料到会是此般结局,却为国为帝,甘愿奉献一切。”
闻言徐文昌慢慢睁开眼,眼角却是有些发红,他的声音微颤:“我没想到依儿竟会如此想。”
“那将军想要他如何作想,堂堂世子,一朝抄尽满门,满腔仇恨却被告知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他的父亲早就料到凉州之战会是陷阱,却抛下妻儿奔赴沙场,他受的痛,遭的罪将军可知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徐文昌苦声辩解,不经间老泪纵横,他站起身,身子微颤,“我虽知道凉州之战是陷阱,可我从未想过他会如此绝情,抄我满门,我以为,只要我死了,他便能了然,我以为只要我死了,他便会放过徐家,我以为,”,他苦笑一声,“终是我以为,却料不得他早已不是当初的他。”
李时睿听的云里雾里,“将军口中的他可是黎明帝。”
徐文昌没有回答他,而像是陷入一段回忆,自顾自道:“凉州之战必有去无返,可国难当头,徐家军岂能退缩,凉军想要取我一座城池,安能容忍,所以此一去我抱着必死的决心,挑了五千个不怕死且家中无妻女的士兵,可未曾想敌未杀尽,却要被饿死在凉州城内。”
“将军,粮草何时到?”,副将徐勇焦躁道:“弟兄们已经饿了两日,城中能果腹的东西早已吃光,就连老鼠也寻不到,弟兄们不怕战死,但不能敌人没杀光便饿死在沙场上啊。”
徐文昌双目布满血丝,他已两日未曾合眼,万万没想到他竟狠心到如此地步,连粮草也舍不得支援,“派出去的小兵呢,可回来了?”
徐勇直摇头,“都派出去三个了,却是有去无回。”
“派出去的探子呢?”话音刚落,一声长报传来,“报~”小兵跪在他面前,报道:“援军已到岐山。”
被饿的两眼直发晕的士兵登时清明,个个喜出望外,“有救了,我们终于有救了!”
“可是,”,话音一转,小兵面色凝重道:“为首的将领不愿支援。”
“去他个熊奶奶的,”徐勇啐了一口,“这帮家伙定是要等我们都耗死了,好他娘的抢功。”
徐文昌心里明白一个小小的中郎将怎有这般胆量,定是得了上头那位的指示。
他手底下的校尉道:“没有功赏又怎样,我们徐家军守的是黎国的亲人百姓,又不是为他狗皇帝守疆土靠封赏过日子,为了城里的百姓,我们都应该拼死一搏。”
“说的没错!”众将士齐声道。
徐勇道:“将军只要发令,兄弟们就算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
徐文昌放眼所有的士兵,朗声道:“临行前,本将军便说过此行必有去无回,如今你们谁要是后悔了,说出来,本将军现在就放你们走。”
“属下与将军同在。”,众将士双手抱拳,单膝跪下,“手下与将军同在!”,声音如雷声贯彻入耳,响彻天地。
徐文昌湿了眼。
“好!”,他将城楼上的旗杆拔下,旗杆上绣着徐字的黑色锦旗随风飘扬,“君虽昏,民却无辜,身为徐家好儿郎,理应保家卫国,可战场刀剑无眼,你们可怕!”
“不怕!”声音坚定,无丝毫疑虑。
旗杆重重锤在地上,“徐家好男儿听令!”
“属下听令!”
“大开城门,杀他个片甲不留。”
“杀!!!”,城门大开,徐家男儿如狼似虎,震的凉军不知所措,黎军精兵五千,大凉五万人马,一月攻城不入,反倒折损一万多人,而黎军还有一千人,铁亲王本想将城围住,将他们困死在城中,好坐收渔翁之利,却没想到他们竟打出城,一下将凉军打的措手不及,连他最亲近的儿子也死于其中。
铁亲王大怒,亲自提斧上了战场,徐家男儿大杀四方,他们越挫越勇,即便连中数刀,仍旧血战沙场,直到再也动弹不得,他们以一敌十,打的凉军节节败退。
但终究寡不敌众,很快他们蔫蔫将息,看着兄弟一个个倒地,甚至一些直接被削去脑袋,徐文昌杀红了眼,手中大刀砍去,刀起人头落,鲜血渐入眼,眼前血红一片。
“将军!小心!”。
徐勇抵到徐文昌背上替他挡了一剑。
“徐勇!”徐文昌狂喊一声,转身大刀砍向握剑之人,那人头颅咕噜滚地,没了气息。
“徐勇!”,徐文昌将他搀扶在怀里。
徐勇笑着将剑拔出,血从嘴里冒出,“他奶奶的,还真疼。”。
他想要将他扶起,但很快,徐文昌便无暇顾及他,凉军一个个跟夺命的小鬼似地死咬不放,他回头又是一刀,但渐渐地他发现围到他跟前的人越来越多,如何也杀不尽。
很快徐文昌身中数刀,徐勇也早已躺在地上。他浑身是血冷眼瞧着所有人,剑从肩胛刺穿,他跪倒在地,双手筋脉皆被挑断,已毫无还手之力,就在他倒下准备接受死亡时,徐勇却不知什么时候挡在他身前,数把剑刺穿他的身体,那双眼亦如初见般清澈,他望着他,露出最后一个笑容。
他失去了所有意识,恍惚中似能瞧见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冲他惊喜笑道:“世子,太好了,小的有名字了,徐勇,徐勇。”
“徐勇,你可愿来我徐家军。”
“真的吗!”,清澈双眸皆是欣喜。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他陪他从青年公子到鹤发斑斑,从九龄孩童到壮年,无数风花雪月,直到今日落下帷幕。
“亲王,黎军将帅还有气。”凉国小兵向铁亲王汇报道。
“杀了。”,铁亲王冷声道。
“不可,”,库尔汗王的亲信上前一步,对他道:“汗王有令,若可以,最好将徐将军活捉,如今人还有气,不能动手。”
“哼!”铁亲王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徐文昌则被先头兵抬回凉军大营。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五千儿郎死于异乡,却唯独我活了下来,可我既活着,便要以我微薄之力为黎国百姓造福,如今两国交好,我心愿已了,已无甚挂念。”
徐文昌黯然转身,对身后的李时睿道:“太子的忙我帮不了,可即便没有我,相信陈王也一定能得偿所愿,贵国也定能相安无事。”
“晚辈冒昧问一句。”李时睿开口,问出了他一直好奇的问题,
“将军在乎的仅仅是黎国百姓吗?如今昏君当道,百姓民不聊生,若将军出手将其颠覆,于民岂不是更乐?”
徐文昌只说了一句话,而那句话往后半生他都未参透其中含义,“曾诺君,未曾忘,欲恨不得,惟愿来生不想见。”
凉州一战徐将军双手筋脉被挑,一直靠草药将养着。
这夜,平日专门送药的女婢端着温热的汤药来到徐将军房中给其送药,岂料门刚一推开,便吓得药碗掉落在地,“死人了!徐将军死了!”,女婢尖叫失色,很快引来一众人。
房门之内,徐将军跪坐在地,头深深垂下,一把剑径直刺入胸口,地上的血迹已然凝固,显然死了有些时辰,这些时日的负罪之感,终于伴随气息停止烟消云散,可他却再无颜面面对徐家祖上,即便到了阴曹地府,也无颜相见。